正文 卷八·女朋友們(5)

他靜靜的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辭,或更換題目,或……均由哀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會裡的小調呢。」

他不作聲了,狼狽不堪的把手捧著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罷,」哀區脫帶著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思想。」

「你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罷。」

他在袋裡掏著,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著,帶著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回答。「可是我素來不願意勉強人,只要能賠償我的損失,我答應你贖回。」

「好罷,就是為此而要把我自己賣掉也行。」

哀區脫在半個月以後提出的條件,他毫不爭論的接受了。他發了傻勁,決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權,代價是比他從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雖然這賠償的數目不能說誇張:因為那是哀區脫根據實際的利潤精密計算出來的。克利斯朵夫一時沒法償付,而這也早在哀區脫意料之中。他並不想打擊克利斯朵夫,認為以藝術家而論,以一個普通人的人格而論,他比任何青年音樂家都值得重視;但他要給克利斯朵夫一個教訓:他絕對不容許人家干涉他權利以內的行動。並且那些契約的規則不是他定的,而是當時通行的;所以他覺得很公平。此外他還真心相信,那些條文對作家的好處並不亞於對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廣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樣拘泥著一些感情問題,——這種顧慮不用說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馳。他決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聽他擺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不要他幫忙也沒這麼容易。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協定:如果六個月以內克利斯朵夫不能賠償損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歸哀區脫所有。顯而易見,在那個期限之內,克利斯朵夫連這筆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見得能湊起來。

可是他一味固執,把多麼可紀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賣掉了好多東西,——他很奇怪的發覺竟沒有一件值錢的,——借著債,求助於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時期病交加,鬧著關節炎,沒法出門。他又去找別的出版家,條件到處都和哀區脫的一樣不公平,有的甚至還不願意接受。

那時正碰上音樂刊物對他攻擊最猛烈的時期。巴黎某一份大報對他特別兇狠,一個不署名的編輯拿他當做該打的孩子:沒有一星期不在「回聲」欄內寫些誣衊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個音樂批評家再來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雙簧:任何細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發泄一下殘暴的獸性。這還不過是第一戰役:他預告過幾天再來一個徹底的殲滅戰。他們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確鑿的指控對群眾的效果還不及反覆不已的諷示,便象貓兒耍弄耗子一樣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給他。他雖抱著鄙夷不屑的態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終緘默,不去答覆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覆,也不一定能夠),——只固執著為了無益的、過分誇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奮鬥。他為此損失了時間,精力,金錢,同時又損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為他意氣用事,不願意讓哀區脫再為他的音樂作宣傳。

突然,一切改變了。報上預告的文字始終沒發表。對群眾的諷示也靜默下來。攻擊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兩三星期以後,那份日報的批評家還借著偶然的機會寫了幾行讚美的文字,似乎證實他們已經講和了。萊比錫一個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約的條件對作者很有利。一封蓋有奧國大使館印章的恭維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願意在使館的慶祝會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賞識的夜鶯也被請去演奏。這樣以後,夜鶯立刻被德意兩國僑居巴黎的貴族邀請。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這一類的音樂會,居然受到大使熱烈的招待。可是只談了幾句話,他就知道這位主人並不懂得音樂,對他的作品茫無所知。那末這種突如其來的好感是從何而來的呢?似乎有一個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礙,替他開路。克利斯朵夫探問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兩位朋友,說裴萊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對他非常欽佩。克利斯朵夫連這兩個姓氏都沒聽到過;而在他到使館去的那晚,也沒機會見到他們。他並不一定要認識他們。這個時其他對所有的人都覺得厭惡,對朋友也象對敵人一樣的不信任。他認為友和敵都同樣靠不住,只要吹過一陣風,他們就會改變的;我們不應當依賴他們,而應當象那位十七世紀的名人所說的:

「上帝給了我朋友;又把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把我遺棄。我也把他們丟了,從此隻字不提。」

自從他那天離開了奧里維的屋子,奧里維再沒消息給他;他們之間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為裴萊尼伯爵夫婦也是那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時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們見面,倒反有心躲避他們。

不但如此,他還想躲避整個的巴黎。他需要在親切而孤獨的環境中隱遁幾個星期。啊!要是他能夠到故鄉去靜修幾天的話,——只要幾天就行了!這種思想慢慢的變成了一種病態的慾望。他要再見他的萊茵,他的天空,埋著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見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險的:從他亡命以來,通緝令始終沒撤銷。可是他覺得,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麼傻事都會做出來的。

幸而他和一個新的保護人提到這個心愿。德國使館有個青年隨員,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會中遇到他,說他的祖國對於一個象他那樣的音樂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錯,祖國為了我得意極了,甚至於讓我死在國門外面而不許我進去。」

年輕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釋了。過了幾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對他說:

「上面有人關切你。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有權使那個通緝令暫時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樂怎麼會使他喜歡的;因為——(我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他趣味並不高明,但是個聰明人,心很好。他此刻雖不能馬上撤銷你的通緝,但倘若你想回去兩天,看看你的家屬的話,地方當局可以裝聾作啞。這兒是一張護照。你到的時候跟離開的時候教人家驗一驗。諸事小心,別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見到了一次故鄉。依照人家答應的期限,他耽了兩天,只跟鄉土和埋在鄉土裡的人敘了一番舊話。他看到了母親的墳。草長得很長,但鮮花是新近供上的;父親跟祖父肩並肩的長眠著。他坐在他們腳下。墓背後便是圍牆,高頭是一株長在牆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樹的樹蔭。從矮牆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金黃色的莊稼,溫暖的風在上面吹起一陣柔波,太陽照著懶洋洋的土地;鵪鶉在麥田裡叫,柏樹在墓園上面簌簌的響。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那裡出神,心非常安靜:雙手抱著膝蓋坐著,背靠著牆垣,望著天。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啊,一切多單純!他彷彿就在自己家裡,和親人在一塊兒。他和他們挨得很近,手握著手。這樣的過了幾小時。傍晚,沙子起的走道上忽然有腳步的聲音。守墓的人走過,對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問那些花是誰供的。那人回答說是普伊農莊上的主婦,每年總得上這兒來一二次。

「是洛金嗎?」克利斯朵夫問。

他們就此攀談起來。

「你是兒子嗎?」園丁問他。

「她有三個兒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說的是漢堡的那一個。其餘兩個都沒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頭微微望後仰著,一動不動,不作聲了。太陽下山了。

「我要關門了,」園丁說。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和他在墓園中繞了一轉。園丁帶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停了一會,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這兒了!老於萊,——於萊的女婿,——還有他童年的伴侶,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後有一個名字使他心中一動:阿達!……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帶,鋪在平靜的天邊。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園,在田野里溜達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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