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女朋友們(4)

這一夜以後,有好幾個星期不見她的蹤跡。他久已麻木的慾火被她在那一夜挑了起來,竟少不了她了。她不准他到她家裡;他便上戲院去,躺在最後幾行的位置上,心裡又是愛,又是衝動,渾身打戰。她演戲的時候所發泄的悲壯熱烈的情緒,使他跟她一樣的筋疲力盡。他終於寫信給她:

「朋友,你恨我嗎?要是我使你不快,還得請你原諒。」

一看到這種謙卑的話,她立刻跑來撲在他懷裡,說:

「大家簡簡單單的做個好朋友倒是更好。但既然不可能,也用不著勉強掙扎了。咱們聽起自然罷!」

他們過著共同生活,可是並不住在一起,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和克利斯朵夫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她的地位也不容許。只能由她到克利斯朵夫家裡來,或是白天,或是黑夜,和他消磨幾個鐘點,但每天都回家去過夜。

在戲院停演的暑假中,他們在巴黎郊外,靠葉弗那邊租了一所屋子。雖然不免有些凄涼憂鬱的時間,他們的確過了些快樂的日子,心心相印和刻苦用功的日子。他們有一間精美的光線很好的卧室,居高臨下,一望無際,眼底儘是碧綠的田壟。夜裡,他們在床上可以從窗內望見奇奇怪怪的雲彩,在陰沉黯淡的天空馳騁。他們互相抱著,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聽著蟋蟀的歡唱,聽著雷雨的聲音;泥土的呼吸,——金銀樹,仙人草,蔓藤,割下的乾草的氣味,——透到屋子裡來,透入他們的身體。黑夜那麼寂靜。兩人睡得那麼甜。萬籟俱寂。遠處幾聲狗吠,幾聲雞鳴。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曉色中,遠鍾傳來早禱的聲音,使身體躺在溫暖的床上打著寒噤,彼此靠得更緊了。群鳥在爬牆的蔓藤上醒來,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睜開眼睛,屏著氣,抱著一腔柔情看著身旁這個朋友的可愛的臉,看著她在愛情激動過後的慘白的顏色……

他們的愛不是自私的情慾,而是肉體也要求參預一分的深刻的友誼。他們不相妨礙,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視的。在某些事情上她覺得自己比他年長,因此感到一種母性的快樂。她很抱憾一點不懂他所彈的東西:她不能領會音樂,除非在極難得的時間,才覺得有一股獷野的情緒把她控制了,但那種情緒還不是直接從音樂來的,而是由於她當時感染的熱情,由於她和她周圍的一切、風景、人物、顏色、聲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熱情。但她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語言中,同樣能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氣。彷彿看著一個偉大的演員講著外國語做戲,她自己的性靈也被鼓動起來了。至於克利斯朵夫,他創造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把思想與熱情都寄托在這個女子身上,看到這些思想與熱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個這樣女性、這樣軟弱、這樣善心、這樣殘忍、而有時還有天才的光芒閃耀的靈魂,心心相印的結果,簡直有種估計不盡的富藏。她教了他許多關於人生和人的知識,——關於他不大認識而為她清明的目光判斷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對於戲劇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她使他深深體味到這個一切藝術中最完美,最其實,最豐滿的藝術的精神。他這才知道戲劇是創造夢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訴他不應該為自己一人寫作,象他現在這種傾向,——(那是多少藝術家都免不了的,他們學著貝多芬的榜樣,不肯「在有靈感的時候為一張該死的提琴寫作」。)——可是為了某一個舞檯面寫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某幾個演員:一個偉大的詩劇作家也不以為羞,不覺得這種辦法會把自己變得渺小;因為他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實現這幻想當然是偉大的。戲劇象壁畫一樣是最嚴格的藝術,——是活的藝術。

法朗俊阿士所表現的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時在藝術生涯中所到達的階段,正傾向於一種和人類溝通的集體藝術。法朗梭阿士的經驗,使他體會到群眾與演員之間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雖然那麼現實,毫無自欺其人的幻象,也感覺到那種互相感應的力,把演員和群眾聯繫起來的共鳴的電波,她咂摸到一個演員的聲音便是無聲無息的千萬人的心聲。當然,這種感覺是間歇的,極難得的,從來不會在同一齣戲同一個段落上再現。其餘的時間,只有演員個人的沒有靈魂的演技,巧妙而無熱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視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時彷彿電光一閃,一剎那間照出了深淵,照出了由一個人來表白而實際是千百萬人的共同的靈魂。

大藝術家的責任就在於把這共同靈魂具體表現出來。他的理想應當象希臘古時代的詩人一樣,先擺脫了自我,然後把那股吹遍人間的集體的熱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其渴望這一點,因為她沒法達到這個無我之境,老是要表現自己。——一百五十年以來,個人抒情主義過分的發展,已經到了病態的階段。一個人想求精神上的偉大,必須多感覺,多控制,說話要簡潔,思想要含蓄,絕對不鋪張,只用一顰一視,一言半語來表現,不象兒童那樣誇大,也不象女人那樣流露感情;應當為聽了半個字就能領悟的人說話,為男人說話。現代音樂嘮叨不已的講著自己,遇到無論什麼人都傾箱倒鋪的說心腹話:這是沒有廉恥,不登大雅的。那頗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對旁人講著自己的病狀,把可厭可笑的細節描摹得淋漓盡致。法朗梭阿士雖非音樂家,也感覺到音樂象寄生蟲般侵害詩歌的情形是種頹廢的徵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認,但細細想了想,覺得這說法也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根據歌德的詩譜成的第一批德國歌謠是樸素的,準確的;不久,舒伯特就滲入他羅曼蒂克的感傷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爾夫竟變做一種特別加強的朗誦,毫無含蓄的分析,非把靈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蓋神秘的心靈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種藝術有點慚愧,覺得自己也感染了。他當然不願意復古,——(那是荒唐的,違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幾個把思想表現得特別含蓄,具有集體藝術意識的大師,讓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瀏覽亨德爾的作品,——亨德爾因為厭惡德國民族的禁欲主義的宗教,特意把聖樂寫成史詩一般,替平民寫作品民歌謠。現在的困難是要找出能喚醒現代民眾的情緒,象亨德爾時代的聖經那樣的題材。今日的歐羅巴沒有一部共同的經典了:沒有一首詩,沒有一節禱祠,沒有一種信仰,可以說是屬於大眾的。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藝術家,思想家的恥辱!為了大眾而寫作,為了大眾而思想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貝多芬留下幾頁安慰心靈的福音書;但這幾頁只有音樂家能夠讀,大多數人是永遠聽不到的。瓦格納曾經想在拜羅伊特的山崗上建立一種聯合全人類的宗教藝術。但他偉大的心靈已經染上當時的頹廢音樂與頹廢思想的污點:來到這神聖的高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漁夫,而是一批法利賽人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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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耶穌少年時代曾在迦里里傳道,勸說漁夫:「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法利賽人原為古猶太民族中的一種,後移用為偽君子的同義詞。

克利斯朵夫對於自己應當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個詩人,只能靠自己,以音樂為限。而音樂,雖然大家認為是普遍的語言,究竟不是普遍的:應當要拿文字來做一張弓,才能把聲音射到大眾的心裡去。

克利斯朵夫計畫寫一組以日常生活為根據的交響曲。他假想一闋《家庭交響曲》,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勞斯式的,並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電影式的圖畫來表現,並不用一些傳統的字母,以音樂的辭藻依著作者的意志來表現各種人物。那是對位學者的迂腐而幼稚的玩藝!……他不預備描寫人物或動作,而是要說出每個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己心中覓得回聲的情感。第一章,表現一對青年夫婦嚴肅而天真的幸福,溫柔的感情,和對於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個亡兒的輓歌。克利斯朵夫表現痛苦的時候竭力避免寫實;沒有什麼個人的面貌,只有一片無邊的苦難,——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難,也許就是誰都逃不了的命運。因死亡而沮喪的心靈,痛苦的掙扎著,慢慢的振作品來,把它的苦難作為奉獻給神明的犧牲。緊接第二章的樂曲,表現心靈繼續前進,——是一支意志堅強的《賦格曲》,遒勁的線條與固執的節奏終於把整個的人感染了,把他在鬥爭與血淚中拖著向前,唱著威武的進行曲,抱著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後一章是描寫人生的暮景:第一章開始時的那些主題重新出現,——依然有著動人的信心和溫柔的情緒,——可是更成熟了;它們受過了磨練,在痛苦的陰影中浮現出來,戴著光明的冠冕,向天空唱著頌歌,對無窮的生命表示虔敬與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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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德國現代音樂家理查德·施特勞斯作有《家庭交響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書中尋找簡單的,有人情味的題目,能夠訴之於大眾的心靈的。他選擇了兩個:約瑟與尼奧貝。但克利斯朵夫在這兒遇到了把詩與音樂結合起來的難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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