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3)

克利斯朵夫也拉攏了三個孩子做他的同黨,那是哀斯白閑家的兩個女孩子和華德萊先生的義女。他已經跟她們做了朋友,看她們那末孤獨非常同情。他對她們中間每個人講著她不認識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們相見的願望。她們互相在窗子里做手勢,在樓梯上偷偷的交換一言半語。她們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幫助,居然使雙方的家長答應她們在盧森堡公園相會。克利斯朵夫因為計畫成功很高興,在她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去看她們:發覺她們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麼對付這樁快樂事兒。他卻是一下子就把她們的窘態給趕跑了,想出玩藝兒來,提議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混在裡頭,彷彿只有十歲。公園裡散步的人看著這大孩子一邊嚷一邊跑,被三個小姑娘追著,在樹木中間繞來繞去。她們的父母卻始終抱著猜疑的心思,不大樂意讓盧森堡公園的集會多來幾次,——因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容易監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設法教住在底層的夏勃朗少校請她們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園裡玩。

一個碰巧的機會已經使克利斯朵夫和軍官有了往來。——(碰巧的機會自會找到能夠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書桌擺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幾頁樂譜被風吹到下面的花園裡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樓去撿,照例禿著頭,敞開著衣服。他以為只要跟僕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開門的是軍官的女兒。他略微愣了一愣,說明來意。她笑了笑,把他帶進門去,一同到園子里。他撿起了紙張,由她送出來的時候,恰好軍官從外邊回來,好不驚奇的望著這古怪的客人。女兒笑著把他們介紹了。

「啊!原來就是樓上的音樂家?好極了!咱們是同行。」

他說著,握著他的手。兩人用一種友善的說笑的口氣,談著他們互相供應的音樂會,就是說克利斯朵夫的琴聲和少校的笛聲。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軍官留著他,越扯越遠的談著音樂問題。突然之間他停下來,說:「來看我的加農。」

克利斯朵夫跟著他,心裡想,要他克利斯朵夫來對法國炮隊發表意見有什麼用。但軍官得意揚揚拿給他看的是音樂上的加農,是他費盡心血寫成的樂曲,可以從末尾看起,等①於一種迴文體;或者兩人同時看:一個在正面看,一個在反面看。這位少校是多藝學校出身,一向有音樂嗜好;但他所愛於音樂的特別是那些難題;他覺得音樂——(有一部分的確如此)——是一種奇妙的思想的遊戲;他竭力想出並且解決音樂結構上的謎,都是愈來愈古怪,愈來愈無用的玩藝。他服務軍中的時代,當然無暇培養這個癖;但自從退休之後,他全部的熱情都放在這方面了;他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於當年在非洲大沙漠中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們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謎很好玩,便提出了一個更複雜的。軍官歡喜極了;他們互相比賽巧妙:你來一個我來一個的搞出了一大堆音樂謎。兩人直玩得盡興之後,克利斯朵夫才上樓。可是第二天清早,鄰居已經送來一個新的難題,那是他費了半夜的功夫想出來的;克利斯朵夫拿來解答了。兩人這樣的繼續比賽,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厭倦之極而認輸了方始罷休:這一下,軍官可樂死了。他認為這個勝利等於把德國打敗了。他請克利斯朵夫去吃飯。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說他的音樂作品惡劣之至,而一聽他在風琴上嗚嗚的奏著海頓的行板,又高聲嚷著說受不了。克利斯朵夫這種率直的態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歡心。從此他們常常在一塊兒談天,但不再提到音樂了。克利斯朵夫對於這方面的廢話完全不感興趣,寧可把話題轉到軍隊方面。那正是軍官求之不得的。音樂對這個可憐的人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遣;他心裡其實非常苦悶。

--------

①加農()為近代的大炮,同時亦是一音樂術語,是一種輪唱曲(通譯作"卡農")。此處用諧音作雙關語。

於是他姊姊不倦的敘述出征非洲的經過。偉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爾跟高丹士的故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勝驚愕的①聽著這篇奇妙而野蠻的史詩,不但在他是聞所未聞,便是在法國也差不多沒人知道:二十年中間,少數的法國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陸上,被黑人的軍隊包圍著,連最簡單的行動工具都沒有,他們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膽的行動,超人的毅力,跟膽怯的輿論和政府奮鬥,違反了法國的志願替法國征服了一片比它本身更廣大的疆土。這件行動裡頭有一陣強烈的歡樂氣息和血腥味道,讓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一批現代冒險家的面貌。他們生在今日的法國不但是出人意料,並且也是今日的法國羞於承認的:政府為了自己的面子關係,特意把一重帷幕蓋在他們身上。少校提高著嗓子講到這些往事,興高采烈的敘述大規模的圍剿,以人為目標的行獵:在那個沒有僥倖可圖的國土裡,他時而追逐土人,時而被土人追逐。他還在悲壯的故事中穿插一些有關地質的描寫。克利斯朵夫聽著他,望著他,眼看這樣的壯士放棄了活動,成日搞著些可笑的玩藝,覺得非常同情,心裡想他怎麼能過這種日子。他提出這一點問他。少校先是不大願意向一個外國人解釋心裡的怨恨。但法國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責備別人的時候:「象他們現在這樣的軍隊,教我去幹什麼?當水兵的搞著文學。當步兵的搞著社會學。他們無所不幹,只除了打仗。他們連準備也不準備,只準備不打仗;他們把戰爭變成哲學問題……戰爭的哲學,嘿!……談天說地,廢話連起,那可不是我的事。還不如回家寫我的加農!」

--------

①比查爾與高丹士均十六世紀時西班牙冒險家:前者征服秘魯,後者征服墨西哥。

他還有最大的苦悶不好意思說出來:特務使軍官們互相猜忌,愚昧而兇惡的政客發些專橫的命令,軍隊不得不幹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彈壓罷工,被當權的政黨——那些急進派的反對教會的小布爾喬亞——用來爭權奪利,向全國的人民泄忿。這老非洲人也討厭現在那個殖民地部隊,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為要滿足別人的自私,——他們不願意分擔保衛"大法蘭西",保護海外的法蘭西的榮譽和危險①……

--------

①法國陸軍中的殖民地部隊,主要是招募壯丁編成的,因普通人都不願意到國外去當兵。

克利斯朵夫當然用不著參與這些法國人的爭執: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對這個老軍官很表同情。不論自己對戰爭是怎麼看法,他總認為一個軍隊應當造成兵士,就象蘋果樹應當結蘋果一樣,也認為把政客、美學家、社會學家移植到軍中去的確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終不明白這個剛強的人怎麼會這樣的退讓。一個人不去制服他的敵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而一切比較有價值的法國人都是往後退的。——克利斯朵夫在軍官的女兒身上也發見這種退讓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動。

她名字叫賽麗納。細膩的頭髮梳得很講究,把她的高爽的圓額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臉很清瘦,下巴長得嫵媚大方;美麗的黑眼睛神氣很聰明,沒有一點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種近視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顆小痣;沉靜的笑容使她有點虛腫的下嘴唇怪可愛的望前突著。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潑,風雅,但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她很少看書,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從來不上戲院,不出去旅行,——(那是當年旅行太多的父親討厭的),——不參加上流社會的慈善事業,——(那是父親批評得一文不值的),——絕對不想研究什麼,——(父親嘲笑那些博學的女子),——難得離開那個圍在高牆裡頭的象口大井般的園子。她並不怎麼煩悶,盡量的找些事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運。在她身上和她周圍的氣氛中間(女人到處都會無意識的創造自己的氣氛),頗有夏鄧畫上的氣息。那是一種和暖的靜寂的境界,是面貌與態度之間的安詳,迷迷忽忽的關切著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詩意,對於每天按時按刻的思想與舉動,始終那麼深切的愛好;——還有布爾喬亞的那種平凡的恬靜,奉公守法,誠實不欺,安靜的工作,安靜的娛樂,可是照舊富有詩意。大方,健全,清白,純潔,象麵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與善良。人物的和氣,舊屋的和氣,笑盈盈的心靈的和氣……

克利斯朵夫對人的親切與信賴也博得了她的信賴,做了她的好朋友;他們的談話毫無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麼會答覆他某些問題;她對他說了許多對誰也沒說過的事。

「那是因為你並不怕我的緣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釋。「咱們沒有談戀愛的危險:咱們朋友太好了,不會走上這條路的。」

「你多好!"她笑著回答。

那種帶著戀愛意味的友誼,最配一般曖昧的,喜歡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對於性格健全的她,好象對於克利斯朵夫一樣是可厭的。他們只是親切的伴侶。

有一天他問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園子里的凳上,膝上放著活計,幾小時的呆著不動的時候做些什麼。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