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六 安多納德(2)

外邊寒氣襲人,大門呀的一聲開了。隨身帶著鑰匙的老女僕,最後一次來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氣急得很,身子臃腫得有點不大方便,但以年齡而論還非常硬朗。她臉上圍著塊布,鼻子通紅,眼淚汪汪的出現了,看到太太不等她來就起床了,廚房的爐子也生好了,大為不安。——她一進門,奧里維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閉上眼睛,翻了一個身又睡了。安多納德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低聲叫道:「奧里維,我的小乖乖,時候到了。」

他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見姊姊的臉靠近著他的臉凄然微笑,摩著他的額角,嘴裡說著:「起來罷!」

他就起來了。

他們悄悄的走出屋子,象賊一樣。各人手裡拿著一個包袱。老媽子走在前面,推著一輛裝載衣箱的小車。他們差不多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帶著幾件隨身衣服。一些可憐的紀念物另外交給慢車運:無非是幾冊書,幾幅肖像,古式的座鐘,它的擺動似乎就是他們生命的脈搏……晨風峭厲,城裡誰也沒起來;護窗關著,街上空蕩蕩的。他們一聲不出,只有老媽子在那裡嘮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後一次見到的,使她回想起過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

到了車站,她心裡雖然很想買三等鋪,可是為了面子攸關,依舊買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認識她的兩三個站員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撲入一間空的車廂,和孩子們躲起來。他們掩在窗帘後面,唯恐看到什麼熟人的臉。可是一個人也沒出現:他們動身的時候,城裡的人都還不曾醒,車廂是空的;只有三四個鄉下人,和幾條把頭伸在車柵上面悲鳴的牛。等了好久,才聽到機車長嘯一聲,車身在朝霧中開始蠕動了。三個流浪者揭開窗帘,把臉貼在窗上,對著小城最後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霧氛中隱約莫辨,山崗上都是乾草堆,草地上蓋著雪白的霜,冒著水氣:這已經是遙遠的,夢中的風景,幾乎不是現實的了。等到列車拐了彎,到岔道上走入另一條鐵軌,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沒被人瞧見的危險時,他們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著嘴巴抽噎著。奧里維撲在母親身上,把頭枕著她的膝蓋,淌著淚吻她的手。安多納德坐在車廂那一頭,向著窗子悄悄的哭著。每個人的哭有每個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奧里維只想著丟掉的一切。安多納德卻特別想到以後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很願意教自己浸在往事里……——但她瞻望前途是對的:她比母親與兄弟把事情看得更準確,不象他們對巴黎有著種種的幻想。安多納德自己也沒料到將來的遭遇。他們從來沒到過京城。耶南太太有個姊姊在巴黎,丈夫是個有錢的法官;她這番就預備去求她幫忙。同時她相信憑著孩子們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這一點上她象所有的母親一樣估計錯了,——不難在巴黎找個體面的職業維持生計。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惡劣。在車站上,行李房的擁擠和出口處水泄不通的車馬把他們弄得狼狽不堪。天下著雨。找不到一輛車。他們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壓得他們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車馬壓死或濺滿一身污泥的危險。他們儘管招呼,沒有一個車夫答應;後來終於有輛骯髒透頂的破車停了下來。他們把包裹遞上去的時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漿里。車夫和扛衣箱的腳伙其他們人地生疏,敲了一筆雙倍的價錢。耶南太太給了車夫一個又壞又貴的旅館的名字,那是內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為他們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過,所以他們不管怎麼不舒服還是到這兒來寄宿。他們在這裡又被敲了一筆竹杠;人家推說是客滿了,教他們擠在一個小房間里,算了他們三個房間的錢。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簡單的菜,結果是沒吃飽而價錢一樣的貴。他們剛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館的第一夜,擠在沒有空氣的屋子裡怎麼也睡不著覺:忽而熱,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腳聲,關門聲,電鈴聲,使他們時時刻刻的驚跳,車馬和重貨車的聲響把他們頭都脹疼了。他們跑到這可怕的城裡來,茫無所措,只是嚇壞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趕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門大街上住著一個華麗的公寓。她嘴裡不說,心裡卻巴望人家在他們沒解決困難以前請他們住到那邊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麼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婦兩個對於這家親戚的破產大為憤慨。尤其是那個女的,唯恐受到牽連,妨害丈夫的前程;現在這個敗落的家庭還要投上門來進一步的拖累他們,她可認為豈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樣想法,但他為人相當忠厚,要不是被迫子釘著,也許還樂於幫忙;可是他心裡也願意妻子那麼辦。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著冷冰冰的態度招待她的姊姊;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驚,勉強捺著傲氣,明白說出處境的艱難和對波依埃家的希望。他們只做不聽見,甚至也不留他們吃晚飯,卻是非常客套的約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飯。而這還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覺得妻子的態度教人太難堪了,想藉此緩和一下:他裝做很隨和,但顯而易見不十分真誠,並且很自私。——可憐耶南母子們回到旅館,對這初次的訪問簡直不敢交換——下意見。

以後的幾天,他們在巴黎奔東奔西,想找個公寓,爬著一層又一盡的樓梯累死了。住得那麼擠的軍營式的屋子,骯髒的樓梯,沒有陽光的房間,對於住慣內地大屋子的人格外顯得凄慘。他們越來越覺得受壓迫。走在街上,進鋪子,上飯店,他們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們似乎有種觸手成金的本領,想買的東西都是貴得驚人。他們笨拙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沒有一點自衛的力量。

耶南太太儘管對姊姊已經不存奢望,但對那頓被請而還沒去吃的飯,仍舊一相情願的抱著許多幻想。他們一邊穿扮一邊心中亂跳。人家對付他們的態度是把他們當做外客而不是至親。——並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並沒為這頓飯破費什麼。孩子們見到了跟他們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們的父母更和氣。衣著漂亮而賣弄風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禮態度,裝腔作勢,跟他們胡扯一陣,使他們在為狼狽。男孩子因為陪著這些窮親戚吃飯覺得受罪,盡量裝出不高興的模樣。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彷彿老是在教訓姊妹。連讓菜的神氣也是這樣。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說些無聊的話,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談的無非是吃的東西,唯恐牽涉到什麼親切的與危險的題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氣,想把話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問題: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卻直截了當的用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把她打斷了。她也就沒勇氣再說了。

飯後,她教女兒彈一會琴,顯顯本領。小姑娘又窘又不高興,彈得壞極了。波依埃他們厭煩得要死,只等她彈完。波依埃太太含譏帶諷的抿了抿嘴唇,望著自己的女兒;隨後,因為音樂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談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納德完全攪糊塗了,不勝驚駭的發覺自己彈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頭上去;既然沒法解決,她便決定不再往下彈,痛快敲了頭兩個不準確而第三個完全錯誤的和弦停了下來。波依埃先生喊了聲:「好極了!"馬上叫人端咖啡來。

波依埃太太說她的女兒跟著比諾①學琴。而那位"跟比諾學琴的"小姐接著說:「你彈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後問安多納德是在哪兒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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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諾(1852—1914)為法國有名的鋼琴家兼作曲家。

大家繼續談天。客廳里的小古董眼主婦們的裝束都談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時候了,我應當說呀……」

想到這個,她身子都抽搐了。正當她進足勇氣,下了決心的時候,波依埃太太隨便用著一種並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說,他們很抱歉,應當在九點半左右出門:為了一個不能改起的約會……耶南他們氣惱之下,立刻起身預備走了。主人裝做挽留的神氣。可是過了一刻鐘,有人打鈴,僕役通報說是住在下層的鄰居來了。波依埃跟妻子遞了個眼色,急急忙忙和氣人咬了一會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辭的請耶南一家到隔壁屋裡去坐。(他不願意給朋友們知道有這門不名譽的親戚在家。)他們被丟在沒有生火的屋子裡。孩子們對著這種羞辱大為憤慨。安多納德眼中含著淚說要走了。母親先還不答應,後來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決心。他們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僕役通知,趕緊出來說幾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裝挽留他們,但顯而易見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他幫著他們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著握手,低聲說些好話,把他們連推帶送的打發到門外。——回到旅館,孩子們氣得哭了。安多納德跺著腳,發誓永遠不再上這些人家裡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卧房臨著一個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駁的高牆,餐室和客廳——(因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個客廳)——臨著一條嘈雜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車和往伊佛萊公墓去的柩車走過。衣衫襤褸的義大利人,下流的孩子們,遊手好閒的在路旁凳子上坐著,或是劇烈的爭吵。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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