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1)

當克利斯朵夫把醞釀巴黎藝術的思想背景逐漸看清楚的時候,他有了一個更強烈的印象:就是女人在這國際化的社會上占著最高的,荒謬的,僭越的地位。單是做男子的伴侶已經不能使她厭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厭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樂奉為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範。一個民族衰老了,自會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意義,甘心情願的交給分配歡娛的主宰。男子製造作品;女人製造男子,——(倘使不是象當時的法國女子那樣也來製造作品的話);——而與其說她們製造,還不如說她們破壞更準確。固然,不朽的女性對於優秀的男子素來是一種激勵的力量;但①對於一般普通人和一個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種同樣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們望泥窪里拖。而這另一種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國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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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不朽的女性"一語,見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帶著我們向上。」

由於高恩的介紹,又靠著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於某些沙龍。他在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觀察著巴黎女子。象多數的外國人一樣,他把他對兩三種女性的嚴酷的批判,推而至於全部的法國女子。他所遇到的幾種典型,都是些年輕的婦女,並不高大,沒有多少青春的嬌嫩,身腰很軟,頭髮是染過色的,可愛的頭上戴著一頂大帽子;照身體的比例,頭是太大了一些,臉上的線條很分明,皮膚帶點虛腫;鼻子長得相當端正,但往往很俗氣,永遠談不到什麼個性;眼睛活潑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裝得有神采,睜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豐滿,臉龐的下半部完全顯出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義:一邊鉤心鬥角的談愛情,一邊照舊顧到輿論,顧到夫婦生活。人長得挺美,可不是什麼貴種。這些時髦女人,幾乎都有一種腐化的布爾喬亞氣息,或者憑著她們的謹慎,節儉,冷淡,實際,和自私等等這些階級的傳統性格,極希望成為腐化的布爾喬亞。生活空虛,只求享樂。而享樂的慾望並非由於官能的需要,而是由於好奇。意志堅強,但意志的本質並不高明。她們穿得非常講究,小動作都有一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輕輕巧巧的整著頭髮,按著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夠對鏡自照而同時窺探別人,不管這鏡子是在近處還是在遠處,至於晚餐席上,茶會上,對著閃光的羹匙、刀叉、銀的咖啡壺,把自己的倩影隨便瞅上一眼,她們更覺得其樂無窮。她們吃東西非常嚴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響她們認為理想的,象麵粉般的白皮膚的菜,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來往的人中,猶太人相當多;他雖然從認識於第斯·曼海姆以後對這個種族已經沒有什麼幻想,仍不免受他們吸引。在高恩介紹的幾個猶太沙龍里,大家很賞識他,因為這個種族一向是很聰明而愛聰明的。在宴會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家,工程師,報館巨頭,國際掮客,黑奴販子一流的傢伙,——共和國的企業家。他們頭腦清楚,很有毅力,旁若無人,掛著笑臉,貌似豪放,其實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覺得這些坐在供滿鮮花與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隱伏著罪惡的影子,不管是過去的或將來的。幾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體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從太近的地方看:臉上的線條與其色缺少細膩。可是她們自有一種光采,顯得物質生活相當充實;美麗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象鮮花般傲然開放,還有把她們的姿色,甚至她們的醜惡,變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個藝術家看到了,一定會發見其中有些古羅馬人的典型,尼羅或哈特里安皇帝時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瑪島民式的臉蛋,淫蕩的表情,肥胖的下巴埋在頸窩裡,頗有肉感的美。還有些女人頭髮很濃,鬈得厲害,火辣辣而大膽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無所不為的,比其餘的女子更剛強,但也更女性。在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顯出幾個比較有性靈的。純粹的線條,起來源似乎比羅馬更古遠,直要推溯到《聖經》時代的希伯萊族:你看了感到一種靜默的詩意,荒漠的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聽希伯萊主婦與羅馬皇后談話時,發覺那些古族的後裔也象其餘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巴黎化的猶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虛假,若無其事的說些惡毒的話,把一雙象聖母般美麗的眼睛去揭露別人的身體與靈魂。

克利斯朵夫在東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間徘徊,到處格格不入。男人們提到狩獵的時候那麼殘忍,談論愛情的口吻那麼粗暴,唯有談到金錢才精當無比,出之以冷靜的,嘻笑的態度。大家在吸煙室里聽取商情。克利斯朵夫聽見一個衣襟上綴有勛飾的小白臉,在太太們中間繞來繞去,殷勤獻媚,用著喉音說道:「怎麼!他竟逍遙法外嗎?」

兩位太太在客廳的一角談著一個青年女伶和一個交際花的戀愛。有時沙龍里還舉行音樂會。人們請克利斯朵夫彈琴。女詩人們氣吁吁的,流著汗,朗誦蘇利·普呂東和奧古斯丁·陶興的詩。一個有名的演員,用風琴伴奏,莊嚴的朗誦一章"神秘之歌"。音樂與詩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惡。但那些女子竟聽得出了神,露著美麗的牙齒笑開了。他們也串演易卜生的戲劇。一個大人物反抗那些社會柱石的苦鬥,結果只給他們作為消遣。

然後,他們以為應當談談藝術了。那才令人作嘔呢。尤起是婦女們,為了調情,為了禮貌,為了無聊,為了愚蠢,要談易卜生,瓦格納,托爾斯泰。一朝談話在這方面開了頭,再也沒法教它停止。那象傳染病一樣。銀行家,掮客,黑人販子,都來發表他們對於藝術的高見。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轉變話題,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談論音樂與詩歌。有如柏遼茲說的:「他們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彷彿談的是醇酒婦人,或是旁的骯髒事兒。"一個神經病科的醫生,在易卜生劇中的女主角身上認出他某個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個工程師,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個名演員——知名的喜劇家——吞吞吐吐的發表他對於尼采與卡萊爾①的高見;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不能看到一張范拉士葛②——當時最走紅的畫家——的畫而"不是大顆大顆的淚珠直淌下來"。但他又真誠的告訴克利斯朵夫,雖然他把藝術看得極高,但是把人生的藝術——行動,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夠挑選一個角色來扮演的話,他一定挑俾斯麥。有時,這種場合也有一個所謂高人雅士。他的談吐可也不見得如何高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們自以為說的內容,和實際所說的核對一下。他們往往一言不發,掛著一副莫測高深的笑容:他們是靠自己的聲名過活的,決不拿聲名來冒險。當然也有幾個話特別多的,照例總是南方人。他們無所不談,可是毫無價值觀念,把一切都等量齊觀。某人是莎士比亞,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穌基督。他們把易卜生和小仲馬相比,把托爾斯泰和喬治·桑並論;而這一切,自然是為表明法國已經無所不備。他們往往不通任何外國語文,但這一點對他們並無妨礙。聽的人完全不問他們說的是否對的,主要是說些有趣的事,盡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麼責任都可以撩在外國人頭上,——除了當時的偶像:因為不論是格里格,是瓦格納,是尼采,是高爾基,是鄧南遮,總有一個當令的,但決不會長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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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萊爾(1795—1881)為英國著名史學家及論文家。

②范拉士葛為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

眼前的偶像是貝多芬。貝多芬變了時髦人物,誰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會與文人中間是這樣:因為法國的藝術趣味是象天氣秤一樣忽上忽下的,所以音樂家們早已把貝多芬丟開了。法國人要知道自己怎麼想,先得知道鄰人怎麼想,以便採取跟他一樣的或是相反的思想。看到貝多芬變得通俗了,音樂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認為貝多芬已經不夠高雅;他們永遠自命為輿論的先驅而從來不追隨輿論,與其和輿論表示同意,寧願跟它背道而馳。所以他們把貝多芬當做粗聲叫喊的老聾子;有些人還說他或許是個可敬的道德家,但是徒負虛名的音樂家。——這類惡俗的笑話絕對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社會的熱心捧場也並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滿意。倘若貝多芬在這個時候來到巴黎,一定是個紅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運倒並不是靠他的音樂,而是靠他的多少帶有傳奇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傷派的傳記宣揚得婦孺皆知的。粗獷的相貌,獅子般的嘴臉,已經成為小說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對他非常憐愛,意思之間表示,如果她們認識了他,他決不至於那麼痛苦;她們敢這樣慷慨,因為明知貝多芬決不會拿她們的話當真……這老頭兒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因此,一般演奏家,樂隊指揮,戲院經理,都對他表示十二分虔敬;並且以貝多芬的代表資格領受大家對貝多芬的敬意。評價高昂,規模宏大的紀念音樂會,使上流社會能藉此表現一下他們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們發見幾闋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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