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解脫(1)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高脫弗烈特,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而他此刻極需要的,也一去數月,而且這一次是永遠不回來的了。一個夏天的晚上,魯意莎收到一封從很遠的村子裡寄來的信,字寫得挺大,說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邊的公墓上。近年來他身體已經不行,可還是到處流浪,這一回就是在浪遊的途中死在那個村上的。這個多有骨起而又多麼恬靜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朋友,他的溫情——很可能給克利斯朵夫做個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著只知道愛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圍是德國的大平原,等於一片陰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結果總是更往下沉。仇視他的小城眼睜睜的看著他淹在海里……

正在掙扎的時候,黑夜裡忽然象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麼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拚著最後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後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麼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象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了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一有這念頭,便馬上實行。他通知母親要出門一星期,當夜就搭著火車望德國北部的大城出發,哈斯萊在那邊當著樂隊指揮。他不能再等了。這是為求生存的最後一次努力。

哈斯萊已經享了重名。他的敵人並沒繳械;但他的朋友們大吹大擂的說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音樂家。其實擁護他的和否認他的都是一樣荒謬的傢伙。可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看到反對他的人他就氣惱,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軟化。他拿出全副精神專門做些傷害那班批評家和使他們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個孩子專愛搞些搗亂的玩藝。但那些玩藝往往是最低級趣味的:他不但浪費天才在音樂上做些怪僻的東西,使德高望重的人髮指;而且還故意採用荒唐的題材,曖昧的不雅的場面,總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傷害禮教的,他都特別喜歡。中產階級疾首蹙額的一叫起來,他就樂了;而中產階級永遠識不破他的詭計。連那個象一般爆發戶與諸侯那樣喜歡冒充內行,干預藝術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萊的享有盛名認為社會之羞,處處對他無恥的作品表示輕蔑與冷淡。哈森萊看到帝王的輕蔑覺得又氣又高興,因為德國前進派的藝術界認為官方的反對就是證明自己的前進,所以哈斯萊搗亂得更有勁了。他鬧一次駭人聽聞的事,朋友們就喝一次彩,說他是天才。

哈斯萊的幫口,主要是一般文學家,畫家,頹廢的批評家組成的,他們代表革命派對反動派——(它們在德國北部一向勢力很雄厚)——的鬥爭,對冒充的虔誠和國定禮教的鬥爭,在這方面他們當然是有功的;但鬥爭的時候,他們獨立不羈的精神往往過於激昂,不知不覺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為他們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當粗豪的才具,總嫌不夠聰明,而見識與趣味尤豈不高明。他們製造了虛幻的境界把自己關在裡頭跳不出來;並且和所有的藝術黨派一樣,結果對實際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們替自己,替上百個讀他們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們的傻瓜,定下規律。這幫口的吹捧對哈斯萊是致命傷,使他過分的自得自滿。他腦子裡想到什麼樂思,就不加考慮的接受;他暗中認為便是他寫的東西夠不上自己的標準,比別的音樂家已經高明多了。固然他這種看法往往是不錯的,但決不是一種健全的看法,同時也不能使他產生偉大的作品。哈斯萊骨子裡是不分敵友,對誰都瞧不起,結果對自己對人生也取了這種輕視與冷嘲熱諷的態度。因為他從前相信過不少天真與豪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譏諷與懷疑的路上走。既沒有勇氣保護他的信念不受時間一點一滴的磨蝕,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為還相信他早已不信的東西,他便盡量嘲笑自己過去的信念。他有種德國南方人的性格,貪懶,軟弱,擔當不起極端的好運或厄運,太熱與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溫和的氣候維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覺的只想懶懶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無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頭。他的藝術也沾染了這種氣息,雖然因為他才氣縱橫,便是在迎合時流的頹廢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對自己的沒落比誰都感覺得更清楚。老實說,能感覺到的只有他一個人;而那種時間是少有的,並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時他就變得悲觀厭世,心緒惡劣,只想著自私的念頭,擔憂自己的健康,——而對於從前引其他熱情或厭惡的東西漠不關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來向他求一點鼓勵的便是這樣一個人物。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早晨,來到哈斯萊住的城裡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抱著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認為這個人物在藝術界是獨立精神的象徵,指望從他那兒聽到些友善的勉勵的話,使自己能繼續那毫無收穫而不可避免的鬥爭,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家和社會的鬥爭,一息尚存決不休止的鬥爭。席勒說過:「你和群眾的關係,唯有鬥爭是不會使你後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極點,在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丟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戲院去探問哈斯萊的住址。他住在離開城區相當遠的地方,在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克利斯朵夫一邊啃著一個小麵包,一邊搭上電車。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來。

在哈斯萊所住的區域內,奇形怪狀的新建築觸目皆是;現代的德國盡量在這方面運用淵博的學問,創造一種野蠻的藝術,以鉤心鬥角的人工來代替天才。在談不到什麼風光的小鎮上,在筆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著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迴廊,有雉堞的堡壘,萬國博覽會會場式的建築;大肚子的屋子沒頭沒腳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氣沉沉的面目,睜著一隻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鐵柵,那種潛水艇上的門,窗的欄杆上嵌著金字,大門頂上蹲著古怪的妖魔,東一處西一處的鋪著藍琺琅的地磚,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鋪出亞當與夏娃的圖像,屋頂上蓋著各種顏色的瓦;還有堡壘式的房屋,屋脊上趴著奇形怪狀的野獸,一邊完全沒有窗,一邊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傷疤一般;一堵空無所有的大牆,忽然有些野蠻人的雕像支著一座很大的陽台,上邊只開一扇窗,陽台的石欄杆內探出兩個有鬍子的老人頭,鮑格林畫上的人魚。

在這些監獄式的屋子中間,有一所門口雕著兩個奇大無比的裸體像,低矮的樓上,外邊刻著建築師的二行題辭: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藝術家顯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著哈斯萊,對這些只睜著驚駭的目光瞧了瞧,無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萊的住處,那是最其實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築。內部很華麗,俗氣;樓梯道有一股溫度太高的氣味;克利斯朵夫放著一座狹窄的電梯不用,寧可兩腿哆嗦著,心跳動著,邁著細步走上四樓,因為這樣可以定定神去見這位名人。在這短短的途程中,從前和哈斯萊的相見,童年時代的熱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記憶中來,彷彿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鈴的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應門的是一個精神抖擻的女僕,頗象管家婦模樣,很不客氣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說:「先生不見客,他很累。"隨後,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臉上那種天真的失望的神氣使她覺得好玩,所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之後,忽然緩和下來,讓克利斯朵夫走進哈斯萊的書房,說她去想辦法教先生見客。她說完眨了眨眼睛,關上門走了。

壁上掛著幾幅印象派的畫,和法國十八世紀的描寫風情的鏤版畫:哈斯萊自命為對各種藝術都是內行,聽了他小圈子裡的人的指點,從瑪奈到華多都有收藏。這種混雜的風格①也可以從傢具上看出來,一張極美的路易十五式的書桌周圍,擺著幾張"新派藝術"的沙發,一張東方式的半榻,花花綠綠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樣高。門上都嵌著鏡子;壁爐架中央擺著哈斯萊的胸像,兩旁和骨董架上放著日本小骨董。獨腳的圓桌上,一隻盤裡亂七八糟散著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婦女們的,有朋友們的,都寫著些警句和措辭熱烈的題款。書桌上雜亂不堪;鋼琴打開著;骨董架上全是灰;到處扔著燒掉一半的雪茄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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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瑪奈為法國十九世紀大畫家,為近代畫派之始祖。華多為十八世紀法國大畫家,作品以風流蘊藉見稱。

克利斯朵夫聽見隔壁屋裡有一陣不高興的咕嚕聲;女僕扯著尖嗓子在那裡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萊不願意見客,也分明是女僕非要他見客不可;她毫不客氣的用著狎習的語氣跟他頂撞,尖銳的聲音隔著一間屋還能聽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話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主人可並不生氣。相反,這种放肆的態度彷彿使他覺得好玩:他一邊嘰咕,一邊逗那個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終於克利斯朵夫聽到開門聲,哈斯萊拖著有氣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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