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陷落(2)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做亂夢。第二天他早上有預奏會,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那只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高麗納並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戲院開場的時候已經到在那裡了。他在休息時間上化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的叫起來,起上他的脖子。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覺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將來的走紅,都爭著來恭維她。時時刻刻有人上化裝室來,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麵糰團的傢伙,用著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高麗納當然搔首弄姿的跟他們賣俏;以後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帶著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她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化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只覺得討厭。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的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於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麼純起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慾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麼正直,那麼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義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盡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著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克利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著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著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著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心裡盤算著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著。彼此的車廂里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一起。雙重的車窗隔著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她始終望著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剎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滅。象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著眼皮,蒙矇矓矓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裡深深的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起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著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著,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著衣服,一邊輕輕的笑著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里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里: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里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彷彿怎麼樣才能演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著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這一下他卻隱隱約約有點兒傷感。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想它幹嗎!"於是他又睡著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①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裡,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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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勃羅希(1742—1819)為德國將軍,曾數次帶領起魯士軍隊攻進法國。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著說,"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儘管裝不知道,只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傢夥,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係。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著。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啰!」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並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著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里。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於高麗納,她從來沒復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著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後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簡訊,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著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後,又沒消息了。她並沒忘了他;只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畫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扎特曾經熱烈①稱賞;貝多芬,韋伯,門德爾松,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製作;但從瓦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瓦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迹刪掉,替莫扎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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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音樂話劇(Melodrame)有兩種:一是通俗戲劇,以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為主,羼雜悲劇與喜劇的成分,間亦用音樂作穿插。另一種為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戲劇,但與歌劇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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