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3)

有人敲門。

是街道辦事處的老程來了,給我送來一張購物卡片,說是憑這張卡片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一些不好買的緊俏商品。她還說了許多話,似乎是講了一通什麼道理,又似乎是替發這張卡片的原因做了一番注釋,我心裡亂,懵懵懂懂地聽著,卻不知所云。「您不舒服?」老程發覺不對。「心裡不痛快?」她又問。我搖搖頭。一我並不盼著有人能理解我、同情我。我這一輩子的經歷大概是太特殊了,感情和脾氣都可能與常人大異,喜怒哀樂也就不易被人體會。我知道最好的辦法是自己消化自己的煩處,就算一股腦倒給人家,換來一點同情,難道就能從此輕鬆了嗎?同情心人皆有之,可等別人把該說的同情話說完了,仍然自己面對一切,又何必呢?「是不是,小成他們惹您生氣啦?媳婦對您怎麼樣?」我胸口一陣亂跳,想到家五不可外揚,搖頭想否認,但無效。「您不用瞞著,您兒媳婦的毛病,街道上都知道,不是一天兩天了。沒關係,現在不是小成媽在的時候,『四人幫』正搞得風氣不正,老太太受了欺負也沒個仗義執言,現在不同了,大家都講精神文明,您有什麼不愉快,我們不能不管,何況她也有組織嘛。」我遲疑了一下,說:「大概都是因為我自己太閑了,閑來生事……要是有事干……您看,我這身子還活泛。」「咱們區里有『老人之家』,下棋、唱戲、看電影,還有書報雜誌,您可以隨時去看。」見我不即答言,她猶豫著又說:「聽說您在台灣是開餐館的,我們街道上正準備辦個青年餐廳,他們都沒經驗,你要有閑興,去指點指點什麼的,也行。」「是嗎?」我一下興奮起來,「如蒙信託,一定竭盡所知,以備顧問。您知道嗎,我是略懂些日本案的。你們不準備搞日本菜?這沒關係,我可以幫他們搞快餐,現在吃快餐的人最多。」老程也挺高興,答應幫我去聯繫聯繫。她又提起我的房子,說政府考慮到我的困難,同意幫我換到附近的一個地方去住,三間大屋,是平房,只是沒有暖氣,叫我和家裡人商量商量。

她走了,小成也起來了,拖著鞋從裡屋走出來,頭髮亂蓬蓬地吼著,見了我就說:「我頂煩這些街道幹部,婆婆媽媽的,往人家裡一坐,屁股死沉,國家養著他們幹什麼呀。」

敏芳,或許這也得歸結為我的錯,誰讓孩子從小就沒有父親呢,他的人格並不是在一個健全的家庭中造成的,以致那從小受壓抑的自卑心,變成了現在全沒來由地仇視別人的心理,如果這確是我無意間種下的苦果,那麼現在,則是到了往下吞的時候了。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們就是否搬到平房去的問題開始了爭吵,吵了整整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直到嚴冬將即,才終於以兩票對一票形成了決議:搬。小成和孫女中立,媳婦呢,主要是捨不得那個坐式馬桶和冬天的暖氣。

我和孫子的動機是一致,搬了,可以成全孫子有個獨立的屋子住,另外,不曉得什麼鬼差神使,我又想起了那個測字先生的話:遷,主遇難呈祥。

搬家那天很忙亂,小成單位里出了輛卡車,老程替我們雇來了兩個臨時工,大件家什都是他們扛了。小成和孫子忙著布置屋子,媳婦主要是攏著孫女,怕她磕了碰了惹禍。三間屋,挺寬敞,牆壁是新粉刷的,四白落地。老程特地用不無誇耀的口氣對我說,這是前幾天公安派出所支援了幾個人,作為愛民勞動幫著刷的。我想那難保有二勇。

天冷了,可那幾天市面上突然爐子脫銷,兒子只好從單位里暫借了個蜂窩煤爐子。三間屋,一個爐子安在哪兒呢?媳婦嘟嘟嚷嚷者是念叨伯孫女凍出毛病。還說伯我不會弄蜂窩煤爐子,回頭非煤氣中毒把全家熏著不可……兒子苦著臉找我商量,我說爐子就安在你們屋裡好了,把孩子凍著不是嫵兒的。可我心裡不痛快,主要是看不慣媳婦那轉彎抹角的樣子。

到了晚上,安好了爐子,四處都歸攝完了,也吃過了喬遷之後的第一頓飯,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里。日光燈明晃晃的,屋子顯得很白,很亮,也寬闊。小成和媳婦有說有笑,很起勁地計畫著該添辦些什麼傢具,牆上如何裝點布置。孫子想買一個書櫃,吵著說他的書已經多得沒處放。對,是該買個書櫃了,如果兒子和媳婦從小多看了幾本書的話,我想大概不致象現在這麼狹隘,這麼貪財吧。

快八點鐘的時候,傳來敲門聲,這是新居的第一個造訪者。孫女爭著跑去開門。

進來的是兩個警察,一看見那大蓋帽我的心就跳起來,兒子認得為首的一個就是新居的管片民警,我也看出後面那年輕的原來是二勇。二勇老氣橫秋地和我打了個招呼。看架式,他們好象是找兒子說公事。不知是不是出於對警察本能的疏遠,我迴避開了。他們在客廳里同兒子和媳婦說話,開始聲音還平和,後來不知怎麼兒子激動起來,腔調不大對頭了,可又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事。

「我不同意,不同意,這種事總歸不能強迫命令吧!」兒子高腔大嗓叫著,弄得我緊張起來,他居然一點不怕警察。

「誰強迫命令你晚這不是在做你思想工作嗎。」』是那個老警察的聲音。

「思想工作也不是萬能的,我反正不同意,怎麼著吧!」這口氣何止是不怕,簡直近乎挑釁了。

「不同意也就算了,也是為你們好,何必這麼大嗓門兒。」

「我自己家,我樂意多大聲就多大聲,管得著嗎?」

談不下去,接著就是腳步聲,開門聲。他們走了。我心裡惶惶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又想到二勇,這孩子在談話時似乎一聲沒吭,而且總歸他是個好人,小成不該這麼不禮貌,於是我走出來問:

「出了什麼事?」

「咳,」媳婦擺了一下手,一臉不屑,「派出所也是撐的,非叫我們把大門換上保險鎖。」

「哦,那不是好事嗎?」

「爸,要不怎麼說您老實呢,」兒子說:「您沒聽見嗎,他們要替居民統一代買,這麼一來,買進就可以是批發價,賣出卻是零售價,好大的賺頭呢。別看他們穿著『官兒服』挺神氣,可沒處抓撓獎金會,看著別人手裡嘩嘩前票子,能不眼紅瑪!嘿;就生出這麼個損招來撈錢,明著還打個維護治安的幌子,蒙誰呀!這年頭,有權不用過期做廢,誰跟錢有仇?嘿,我呀,偏不讓他占這個便宜。」

假使撇開我自己對警察的成見,那我實在不能苟同這種近似誹謗的說法了。我痛心小成總是用這種非常陰暗的心理去衡量。猜度一切人一切事,其實又常常並無任何根據,甚至僅僅是出於一種習慣,他那麼固執,那麼自信、自鳴得意,而且說:

「爸,國內的事,您不懂!」

是,也許是我不懂,可一個將近「從心」之年的人,他的良知、他的直感,是不會騙人的。我信任二勇!

第二天,我照常到「青年餐廳」去上班,我在那兒上班已經好幾個月7二)林廳前他開張曉老程領我去看,我提了幾條建議,他們按著重新布置了餐位、燈光,增加了一些廚房設備,試了幾天,挺好,於是由街道辦事處正式發聘書,我就成了那兒的顧問了。我不是圖錢,圖的是有個寄託。那兒的年輕人挺尊重我,我也喜歡他們,有時候在家裡實在不愉快了,我就想想這個餐館,想想二勇和老程他們,心裡還能覺著沒白回來。

這天晚上回了家,一進院就聽見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兒子正哈著腰往門上安鎮,一看,正是派出所動員換的那種保險鎖,我心裡挺高興,問:

「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孫女嘴快,說:「是警察叔叔拿來的。」

兒子拍拍手,說:「咳,是二勇送來的。」

「你們給錢了嗎?」

「他沒說要錢。」

我—下火了,「你怎麼能不給錢?人家沒要錢,咱們可得要臉。」

冷笑:『怎以為他會吃虧嗎?他多安一家鎮就多一份功勞,到時候評個先進,獎金比鎖錢可多了去啦,這年頭,誰也不是二百五。」

媳婦從屋裡踱出來,「到底多少錢一把?太貴了咱還不要呢。」

我說:「就是十萬八萬,也得把錢給人家,我快七十歲了,不能陪你們丟這份人。」我拿出二十塊錢,把正在溫習功課的孫子叫出來,「去,給二勇送去!」

孫子一臉不高興,「你們老占我的時間,老占我的時間,馬上就該考試了,畢不了業你們誰負責。到現在我連價值規律還沒背會呢,我們老師說了……」

我說:「稱呼爺爺邦話,社激進武告顧位是你父外科悄送去的。咱們為人,得明白為人的價值,千萬別把良心看得不值錢了。」

JL十這才說:「好,你去吧,反正就這麼幾個錢的事,爺爺是海外回來的,場面人,叫人家說小器也不好。」

孫子拉著臉走了。晚飯的氣氛很彆扭,我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們說。

吃完飯,桌上的碗筷尚未撤凈,孫女跑過來了,站在我面前,一副怯生生的表情,眨巴著眼睛醞釀半天沒說出話來。

「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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