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3)

「我是干公安的,看不慣他那流氓勁兒,我教訓他幾句,嘿!壯麗明就要和我吹,吹就吹,跟葛建元搭親戚,我心裡還膩歪呢。」

「我是干公安的,眼裡不願意鑽灰星兒,怎麼啦?我就是沒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習慣。」

「少跟媽擺臭譜,你干公安的怎麼啦,干公安的怎麼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廟,想娶媳婦還不得將就點。」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誰愛去誰去。」他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氣憤。

她猛地掀開他的被子,抄起掃炕管帚,在他的肩頭啪地一記,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當你是公安局的媽就不敢打你啦,沒那門兒,看我今兒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記管帚疙瘩飛下來,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槍,話也不說,一摔門就跑出去了。他聽見媽在他身後哆嚷發啞的聲音:

「黑燈瞎火的,你要幹什麼呀?」

幹什麼?走!逼急了,我不回來!他心裡直發狠。

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在街上走。頂著風。風,透過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涼。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這是幹嘛呀!為了一個葛建元,得罪了凌隊長,得罪了杜麗明,又得罪了媽。搞成了這麼個裡外不是人的德行,可知不知道自己倒底有什麼錯!

黑燈瞎火的,風又大,上哪兒去?火車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時候到火車站「刷夜」的事兒了,嘴上想笑,鼻子卻酸溜溜的。

那年,他剛剛上初一,十三歲,十三歲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經懂得並且敢於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歲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兒有一點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連一點值得懷念和留戀的記憶也沒給他留下。那時候,每天除了在學校里「複課鬧革命」,應付兩節「語錄課」之外,大多數時間就是和那輛揀廢紙的小車子做伴了。

現在思想。那意是主人簡單的東尼,底下圖木板拼.成三角,形,裝上三個在雜貨店裡買來的大軸承當鑽輸,上面再架上只筐。這種小車子在當年北京城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成群結隊時,小夥伴們一齊野腔無調地嘴哨著,能把車子蹬得嘩嘩地響徹一條街,倒也威風則個!直到七十年代以後,這棟廢紙的大軍才慢慢在城圈子裡絕了跡,大街上再也聽不見那震耳欲聾的輪箍聲了。人們也許都忘了,當年揀廢紙還真能算個生財之道呢,滿街貼的大字報足有兩寸厚,用小刀邊戳邊扯,一會就能扯一大筐,隨手抓撓個三兩張毛票兒,簡直玩似的。他從小是老實孩子,三毛也好,兩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數上繳,從來不象別的孩子那一樣,多少「秘」起個三毛兩塊的做體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夥伴們激火兒了,三毛錢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買了豬頭肉,站在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饞,而是受不了別人老說他窮光蛋。十三歲,從那會兒他就這麼愛面子。

就是那一次,媽打了他,也是用掃炕管帚,他一氣之下跑到火車站來了,就在大廳東側樓梯的拐角那兒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書包,就那麼空手空腹地上學來了。他沒想到前院兒的梁大爺他們好幾個人,陪著媽一大早就在學校門口堵著他呢。媽沒再打他,抱著他就哭起來了,反倒是一向疼愛小孩兒的梁大爺,戳著他的腦門兒罵:「猴崽子,人不大氣性不小,打是疼罵是愛,你媽再打也是你媽,你這一撒子,看把你媽急成什麼德行啦,好傢夥,真敢一宿不回來,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嗎?」

他也抱著媽,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媽,我再也不買豬頭肉啦,再也不亂花錢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過去了,媽媽的聲音,梁大爺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都還是那麼熟近,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昨天,他剛剛下了保證,今天,就又出來「刷夜」了。

可是今天,他已經大了,媽是無須再擔心他會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車站的大廳里,燈光明亮。他順著電梯上了二樓,漫天方向地往前挪著步子。

提著大包小籃的出門人不時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檢票口跑去,相形之下,顯得他那麼閑散、無聊、多餘,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著前面橫廊上那一排新華書店的櫃檯,腳下卻不知該往哪兒走。

「叔叔,請問幾點了?」

「啊,沒戴錶,對不起。」

怎麼著,連這麼高的小夥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麼顯老嗎?可實際上,他連個老婆還沒有呢,不,連個女朋友還沒有呢。他獃獃地信步近前,眼睛從那一排排五顏六色的書上掃過去,腦子裡卻不知在想什麼,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黃綠的光譜,或許只是書架上那片顏色在大腦中的單純折射。身邊,突然有一聲嫩聲嫩氣的東北話飄進他的意識,「媽,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個小男孩兒,四五歲,雖然東北話上得掉渣兒,可在這麼大點兒的小孩兒嘴裡,卻又顯得稚氣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當媽的柔聲哄著:「咱們不要狐狸,狐狸壞。」「我要……」「狐狸壞.狐狸…··」

狐狸壞嗎?他彷彿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著朗朗的童音,理直氣壯地向老師提這個認真的問題了。

「孩子們,從前有個狐狸,它看見了架子上的葡萄,饞壞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撲了幾次都沒夠到,臨走時,它說『這葡萄是酸的。」』

就為老師講的這個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把鋼蹦子全拿出來,買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張動物園的門票。他幾乎把那串葡萄一顆一顆全部扔進狐狸的籠子里了,可那懶洋洋的狐狸連聞都不肯聞一下。狐狸吃葡萄嗎?不,他證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師講的故事是沒有根據的。

對了,從這件事兒上就能看出他這個死認真的脾氣,真可以算得上由來已久了。

他當時就是轉不過那個彎兒來,老師幹嗎沒憑沒據的跟狐狸過不去呢?

「孩子們,有一次狐狸看到樹上的烏鴉嘴裡叼著一塊肉,就說:『烏鴉大哥,你是世界上最美、最高大的動物了,你的羽毛那樣美麗,連孔雀也比不上;要是你再能張開嘴叫一聲,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烏鴉一高興,就張嘴叫了起來,肉掉在地上,被狐狸叼跑了,你們說,狐狸多狡猾。」

可是葛建元呢?對葛建元,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他的令人厭惡之處,真可以說是溢於言表了。可是,就如同沒有根據不能妄斷狐狸偷雞一樣,沒有根據能說葛建元窩贓嗎?是的,憑這傢伙的本色,他會幹出這種勾當的。

可是凌隊長。

「哎,同志,要什麼書快開票兒啊,我們要下班了。」

啊,真的十點了。他真要在這兒過夜嗎2就是這兒,這個樓梯,這個拐角,這個十七年前曾給了他一個亂鬨哄惡夢的地方,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也看不到那一群群蟋縮一隅的流浪漢了。從這條被擦得光潔如洗的樓梯上,似乎已經很難想像出當年的骯髒和混亂。這會兒,樓梯上一個人也沒有,順著台階慢慢往下走,拐過彎兒,一樓的大廳也顯得空空蕩蕩。那邊兒,乘客寥落的角梯還在從容不迫地運行看。

啊,富麗堂皇的北京站!他要是像當年那樣在這兒席地而卧,和衣而睡,不用試,馬上就會有服務員或者執勤民警過來盤問他,沒錯!

世道安定了,在家吵了架,倒是不容易找個猴一晚上的去處了。

走出車站大樓,風還在呼啦啦地響著。是順風,自行車蹬著非常省力,可他並不希望很快到家。媽睡了嗎?

媽,不是我成心氣您,不是我沒有孝心,世上哪有男人甘心自己枕邊寂寞?哪有兒子情願老母膝下荒涼?可是,媽,您給了兒子一根直腸子,不會見風使舵、逢場作戲;不懂能忍且忍,得過且過;不知道凡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兒子的脾氣不好,太倔。太死心眼,要是換上別人,也許就不會在凌隊長面前那麼得理不讓人,也不會在葛建元面前那麼按捺不住了。可我,恐怕這輩子包做不了那種。媽媽;兒子一生別無協願,只是想認認真真地做個好警察,您就原諒了我吧。

家裡的窗戶黑了,媽睡了?他無論怎麼放輕手腳,那扇老掉牙的屋門還是吱扭響了一聲,在安靜而空洞的黑暗中非常刺耳,他跟著腳走到自己床邊,摸黑脫了衣服,鋪開被子,還好,媽在裡屋沒動靜。他輕輕吐出口氣,躺下了。真累啊。

他夢見杜麗明了,他們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

後來的事他記不清了,就此夢斷還是醒後忘了?睜眼看看,窗戶已經染上了晨光,帶著紅暈的晨光把屋子照得半亮,看來頂多不超過六點半。裡屋依舊靜無一聲,印花門帘紋絲不動,媽還沒醒呢,對,趁她沒醒,早點起,最好不跟媽打照面。

剛坐起身,忽又聽到院子里有人說話。

「咳,還不是我那五四,饞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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