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

「你也抽煙?」

「抽著玩。」

「玩這個幹什麼!」共青團書記的本能,使我下意識地認為年輕人過早抽煙是頹廢的表現。

你雖沒有說話;卻彷彿也顯出現虧的樣子,抬進嘴裡致煙細..細地、慢慢地,甚至帶著點尷尬地吐出來,好半天不抽第二口。

「祥啊,又抽煙啦』椰子里,隔著布帘子,你姥姥大聲問你,既嚴厲又慈愛,你這才慌慌張張掐滅了煙,含混地應了一句:

「沒」

你為劉老頭兒的死難過,你為其他許多熟人的死難過,我那時批評你脆弱、小資調兒、感情用事,不符合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不利於準備打仗,等等,可也許我自己的靈魂深處也還有「性善論」的餘毒,就是在一本正經地批評你的時候,也還是覺得你心善可貴。後來我好幾天晚上看到你和劉成德坐在一起,老氣橫秋地長噓短嘆,心裡有些感動,可又說不清什麼道理。

那天晚上我並沒發現你的大立櫃不在了,它已經做了劉成德父親的棺木,理進了黃土。據說當時劉成德感激涕零,幾乎要給你下跪,而你姥姥為這事則差點發作了心臟病,後來你還向人解釋說,那並非因為她私心太重,而是早先就有的老毛病。

小洋,你可知道這兩年,當我和繼平吵了架,當我對他的這一點或那一點心生反感時,就想到這些事。我承認我實際上是以你的優點去比他的缺點,我也承認在道理上不該那麼比。雖然繼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時甚至給人委瑣之感,但他畢竟也給過我難忘的滿足和快慰。記得我第一次到他的醫院去,看到他一身潔白、忙忙碌碌,便也覺得他很可愛。他看病很認真,不厭其煩,病人們都對他感激萬分,使我從中感受到他的職業的高尚乃至神聖,由此也獲得了自己的一份驕傲。那天我特地買了雞、魚、素什錦和酒,大大地保養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卻不知我為什麼這麼高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準備辭掉醫院的工作,到~家中外合資的大飯店去當按摩師的時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賞給縣光。

我最初還不明白,「飯店裡有那麼多病人嗎?」

「咳,保健按摩唄,外國人玩累了,我給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無分貴賤,我當然不反對這個道理,可他是醫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對那種只是讓人舒服舒服的活地曾是那麼鄙夷,那麼看不起,何至於變得這麼快呢?

「我看得起錢呀。」他笑著說。

可你一點也不缺錢,你從小就沒有面臨過任何生計問題。」

也許錯就錯在我老是自覺不自覺地這樣拿小祥和繼平比。「其實你那個小樣根本是不存在的。」父親不止一次提醒我:「他已經不是歷史上的小樣了,而是你的一個理想的幻影,是你多年來按這個幻影不斷想像、凈化出來的『白馬王子』。一個人心目中要是有了這麼個偶像,那就別想和任何人過日子了,沒有滿意的時候!」

可能是的。一人有記憶,是幸而又不幸,記憶就象天真少年在書本里夾著的殘花枯葉,是著意留春,緬懷過往的念物,而這念物又常使人舉目茫茫,彷彿失了什麼不可再得的東西,因為記憶總是濾掉了許多雜質,比實際的歷史要美好得多,所以就未免常常成為現實的反襯了。』

父親真象個無所不通的老哲人。

沒錯,假使當初我和小樣只是一面之交,假使沒有後來在八分場共同工作的那段經歷,我們不過是迎面匆匆的路人,我現在也就不會那麼想入非非了。

德熱加調域等約爾機當官科徒告訴我;小祥將而我編在二個組裡到八分場去幫助工作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這就是緣分。

我們這個小組一行三人,由肖科長帶隊,那天到八分場時天已偏黑。八分場的同志不知道還來了個女的,沒準備單人棚子,結果還是小樣找來幾個同學摸著黑現搭了個小帳篷給我住,離他和肖科長的大棚子不遠。

到八分場的第二天就是參加八分場的黨總支委員會,聽前一段工作情況的彙報。

會是在籃球場旁邊的樹蔭下開的。總支委員們基本上都是各中隊的隊長或指導員,知道我們是從北京來的,所以很鄭重,對我們,特別是對肖科長的發言和每一句插話,都認真用小本記上,會開得非常嚴肅、正規、一絲不苟。

唯獨陸小祥,坐不穩屁股,進進出出,一會兒去換壺開水給大家續茶,一會兒又去找來幾把扇子,後來乾脆上廁所不回來了。中午吃飯時肖科長不滿地對我說:

「這孩子太沒耐性了,這麼游擊習氣可怎麼工作?」

我替他解釋了一遍,可心裡也有點著急,尋個左右沒人的空子,找小祥做了一次簡短而嚴肅的個別談話,懇切地指出他上午的行為,實質上是對自己工作組組員身份的無視,是政治上不夠成熟的表現。他低頭聽著,最後嘴裡晤了一聲,表示接受。

下午繼續開會,木料還不到一個鐘頭,他又故態復萌,說是上廁所,結果跑到球場對面幫人家修拖拉機去了。晚上,處理完事情,肖科長提議我們三人開一個小會,他一坐下來便把小祥批評了一頓。

「工作要有工作的態度,不能覺得沒興趣,聽不懂,就到處亂路;至少作應全做做記利院:』

小祥愣了片刻,開始反駁,沒想到他的論據竟會一下子把我們搞得無言以對。

「我想我還木是黨員,哪能參加這種總支會呢!」

肖科長尷尬地晤了半天,才說:「非常時期嘛,經領導同意也是可以參加的,算是群眾代表列席也可以嘛。」他說的領導,自然指他自己。

後來又開了幾次總支會,小祥都「列席」了,不但安分多了,而且還擔負了會議記錄的工作。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鋼筆字居然極漂亮,行文也通順,準確,在那個文化枯竭的年代,我敢說連大城市的青年都很少有這樣的水平。小地方的人反而刻苦。

開頭幾天,我們的大多數時間都泡在會議上,總支會、場務會、小隊會、中隊會、幹部大會、家屬會,等等。可無論是研究生產還是研究管教,我們都是外行,插不上嘴,每次只好照例說些慰問和鼓幹勁兒的話,久而久之,成了老生常談,也不大有人再拿小本子記了。在無會可開的時候,我們更其成為多餘。

於是我提議到監區去深入一下管教幹部的生活,幫助他們解決些實際問題。提議的動機當然帶有一點好奇的成份,因為到這個勞改農場好多天了,我實際上還沒見過犯人是什麼模樣呢。肖科長大概覺得這在客觀上也能解決一下我們的無聊,便同意了。

美國文壇上的「男子漢」傑克·倫敦就曾有過牢獄之災,為他後來的創作提供了某些難得的感受和依據。我後來每逢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有關監獄的描寫時,腦子裡便會浮出在八分場監區走馬觀花的印象來。

因為地震,監區里處處顯得破爛不堪,活象戰時的一個難民營。犯人們擠在用各式各樣材料拼湊成的防震棚里,顯得無所事事。看守對犯人的態度,照我過去的想像也頗有不同,雖然常能看到厲聲叱責的情形,但總的感覺,不那麼嚴肅、兇惡,說話心平氣和居多。犯人中雖也有惡形於色的,老是斜眼看我們(特別我還是個女的),但多數人表情呆板、平靜、恭順,看上去完全是一群平平凡凡的人,只是他們身上清一色的黑衣服和統統剃光的腦袋,給人一種略帶恐怖的壓抑感。

小祥畢竟是老場長的公子,和分場里的幹部都很熟,碰上年紀大的就叔叔大爺阿姨嬸子的叫一通,碰上年輕些的,便「嘿」的一聲,親熱半天,甚至有不少犯人也認識他,見面直打招呼。他完全沒有了總支會上的那種局促。然而對年輕姑娘卻從不饒舌。在八分場人的觀念中,他以總場幹部兼領導同志子女的身份,屬於斯率的和見過世面的一類,再加上人物頗不醜,看來不大瞧得起分場里那些土氣的姑娘們,連他中學的同學,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自慚形穢的謙卑。

清河農場的幹部之間,以兄弟姐妹相稱的隨處可見,使你竟會情不自禁地以為置身在一個血親氏族社會的部落中。農場擁有一個子弟中學和十個子弟小學,學生畢了業無處就業,大部分要靠農場自己來消化,久而久之,幹部隊伍中形成了一大批「子弟兵」。「子弟」們到了成熟年華,於左右尋偶,內部聯姻極普遍,再加上此地有認乾親的習慣,所以搞得人人沾親帶故,處處裙帶倫常。如果上級要來了解哪一個人的情況,那就非得先搞清提供情況人的情況,說不定誰和誰就有拐彎抹角的瓜葛。連他們自己都開玩笑說:在清河開大會都用不著喊同志們了,只須喊一聲父老兄弟姐妹子侄叔嬸舅舅們,就全有了。

當然見事都有例外v。,八分場三中隊有個張工原.和祥眼熟,論年序小樣該叫他叔叔,可他不讓,說既然小樣已經參加了工作,彼此就是同志了,不必拘泥長幼尊卑。聽小祥說,張玉海在小祥父親當政時曾是全國勞改戰線的標兵人物,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批臭了,從教導員降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