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反反覆復,孩子們差不多要把商鞅的故事背熟了。有了礦隊,父母不再責罵著他們去撿礦、拉礦;且年關將近,好吃好喝好熱鬧的事情誘惑著童心,他們就一刻也不安靜.四處亂跑,使強逞能,去古堡石條縫裡掏鵓鴿;去攝製組模仿演員的動作學說普通話;尋揀雞骨頭、羊下水逗阿黃和「愛愛」。或者,躺卧於麥地里、草窩裡說商鞅的故事。說者完全是道長的神氣,大聲清理著喉嚨,一板一眼,抑揚頓挫。

這日就講道:「後來呀,秦孝公死了,他的兒子上台繼位,當年受到商鞅判刑的公子虔,一看時機成熟,告發他想造反。新國王當然聽公子虔的,就下令逮捕商鞅。商鞅得到消息,逃跑了。到邊境一客店投宿,店主人不知道商鞅,說:商鞅有法令,你沒有身份證,我們不敢留你,萬一是壞人,我們就會同罪的。商鞅仰天叫苦。反又去魏國,魏國不收留他,再想到別的國家去,有人勸道:你幫秦國的時候,降服了好多國家,現你去了哪裡,哪裡也怕得罪秦國,認為你是逃犯,少不得要把你扭送回去的。商鞅無法,就又返回到了咱們這兒,領商州人真的舉旗造反,結果秦國發兵圍攻,商鞅兵敗,被活活捉拿。秦惠王便將他雙手雙腳和頭各縛一繩,系在五匹馬拉的車上,然後鞭打五馬,四方奔走。可憐商鞅就被撕裂成五塊,葬入狗腹,從此世上再無此人,連他一個墳堆也沒有。

孩子們雖然不下十次地聽過這個故事,但每一次說商鞅被五馬分屍之時,不免人人驚恐。偏巧這次導演過來,聽了問道:「你們在說商鞅,知道商鞅是誰嗎?」孩子們說:「當然知道,是我們的老祖先嘛!」導演又問,「那麼,商鞅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孩子們說:「我們的祖先當然是好人!」導演說:「那為什麼秦惠王要對他五馬分屍?」孩子們卻答不上來了,說:「導演,你姓秦嗎?」導演不解,說是「姓和」。孩子們又問:「那你怎麼向著秦惠王說話?!」便站起來,大有不滿之意,掉頭走了。

導演覺得這些孩子有意思,更覺得商州這塊土地上的人皆有意思,便思謀著這部電影既然在商州地面拍攝,如何進一步挖掘原劇本的內涵,將商州人的民性、本質的成分滲透進去。影片要描寫的是當年一批人為生活所迫,在這裡舉旗造反,當局認為是土匪,當地百姓也認為是土匪,連他們自己也自認為是土匪,鬧出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來,後兵敗身亡於古堡上。故事有極大的傳奇性,但他自開拍以來,卻絕不想把這部片子拍成一部純獵奇片。他要力爭拍出當時山地的農民豪傑,刻畫出為什麼這塊土地上能產生這種豪傑,而豪傑產生了又為什麼最後歸於失敗?他思索著古代的神話《夸父逐日》,夸父的目標是要到大海去,但他卻渴死在去大海的路上,夸父是失敗者,但卻是一個悲壯的英雄。他隨身帶著的有魯迅的《阿Q正傳》,常常想:辛亥革命到最後,阿Q卻被革命殺了頭,那麼,為什麼不準阿Q革命呢?導演如此深思深慮,心裡充滿了無限激情,意識到正拍攝的這部影片,有好多情節需要改動,拍過的好多鏡頭重新拍攝,他自信這部影片完成後,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當導演從拍攝點回到駐地,使他不安的是院子里又來了好多村民.團團圍住小梅,詢問老大的行蹤:有沒有消息回來?汽車買得怎麼樣了?小梅無法奉告。因為大哥走後,一直沒有消息回來.她比村人更焦急,更擔心。詢問的人就議論紛紛,什麼臉面都有,什麼話都說,直拉著小梅的手說:「小梅,這回就看你哥的啦,我那一點錢,是我留下買棺板的錢呀!」小梅說:「這我知道.我哥本來也是要結婚的,家裡什麼都收拾好了,可

他為了大家,又數九寒天地出去,我也急啊!你們想想,買的是汽車.又不是一輛架子車。他這些日子沒回來,必定正在縣城四處託人聯繫買哩,你們都把心好好裝在肚裡,一有什麼消息,我就來告訴你們啊!」

村人散去,小梅就苦愁了臉對導演說:「導演,我大哥他不會出事吧?」導演說:「現在的汽車是難買,但你大哥精靈,這些日子沒回來,說不定已經買好了!明日我們派車去縣城買菜,我讓人去找找他。」

攝製組的麵包車到了縣城,當天晚上回來,消息是見到了老大和云云,老大已經聯繫上了一個人,拿了錢,說是可以買到車.且不久就能到手。云云卻因為去縣城一路顛簸,沒想到縣城的第三天就早產個兒子。胎位是不正,在產房裡整整呆了兩天兩夜。現在母子平安,住在醫院,所以老大一時還不能回來。村人聽後,心就穩妥了,安安寧寧各自去過年了。初一的早晨,村裡這兒敲鑼打鼓,那兒鳴放鞭炮,有許多人就到張家來,到孫家去,向他們賀年,感激老大為村人能買了汽車。兩家人也十分榮耀,招呼來人坐了,吃煙吃茶吃酒吃肉。小梅將屋前屋後打掃得乾乾淨淨,將兩朵自製的綢子花別在哥哥新房的門上,也在門閂上掛了一撮白線,按風俗不讓外人進那新房去。有人就說:「小梅,月子婆娘不在家,門上掛白線也說得過去,為什麼要別花呢?」小梅說:「這是給我哥嫂掛的。」那人說:「那花是新郎新娘別在胸口的呀!」小梅聽得出來這話中之話,就惱了,遞過一支煙說:「抽支煙吧,別讓嘴閑著!」

家裡沒有母親,小梅就要經管屋裡一切。大哥添了兒子,她是滿心喜歡,聽到村人的奚落,她也不免怨了大哥幾句,怨了云云嫂子幾句,怨完了,想哥嫂都在縣城,他們吃什麼,住哪兒,心裡也發急。去找二哥,老二一早被三朋四友叫去喝酒。她就到了剃頭匠家來商量,說:「奶,是不是咱們到縣城去看看,等孩子過了十天,咱用被子把那母子遮嚴了拉回來,到底在家裡伺候方便呀!」奶說:「你娘也是這個意思!是該去人的。你

哥一個外頭人,這些事他不大懂,我還真不放心他。我要能下炕,我是要去的……」小梅就說:「那讓我和我伯去吧。」奶說:「正在過年,你這一走,你二哥又不會做飯,能行嗎?」小梅說:「我二哥野慣了,我在家他一天到黑也不落屋的。我能走得開。」奶就拉過小梅,嘮嘮叨叨說小梅懂事,便叮嚀去了不要讓云云十天里下炕,不要見冷水,給娃娃吃奶不要坐得時間太長,免得以後腰疼,手疼,添下病兒;到了縣城,多買些青菜和豬蹄給云云吃,好給娃娃下奶;不要讓老大在云云和娃娃面前喝酒,喝酒逼奶,不要吃煙,煙嗆得娃娃咳嗽;給老大和云云講,月子期間都要忍言,不要吵嘴、流眼淚,否則將來心口疼,見風落淚……小梅一一應允,就去給導演說話,讓攝製組的車送她和剃頭匠去了縣城。

小梅第一次去縣城,哪裡也顧不及游看,日夜伺候嫂嫂。娃娃雖不夠月份,但還不是太瘦小,只是陰差陽錯,白日睡覺,夜裡哭鬧,她就和云云夜夜輪流抱哄娃娃,幾天工夫就瘦了許多。

老大抽身去聯繫買車人,說好在八天後見話。第八天,老大去找那人,那人卻沒了蹤影,急得他坐卧不安,四處打聽,也是毫無結果。回來發悶,要喝酒,小梅奪了酒瓶說:「你是不讓娃娃有奶吃嗎?」老大說:「我心裡悶得……」小梅說:「是車沒買下?」老大先是不說,後就道了實情,小梅、云云和剃頭匠都目瞪口呆。小梅說:「那是不是個騙子?」老大說:「他不敢的。我交給他二萬八千元,那麼一大筆錢,他是不要命了嗎?」剃頭匠就慌了,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快去公安局報案吧,讓快查查那人是到哪兒了?」

公安局受理了這案子。接待的人問:「你怎麼相信他?知道他的根底嗎?」老大一聽,心就發麻,那人又說:「這人為人不本分,常干這些見財棄義的缺德事,平日賴了好多人的帳,可都是百兒八十,這次競拿了你這麼一筆巨款?!」老大哭喪了臉說:」我來買車,跑了好多地方,沒聯繫上,他來找我,說他一個哥哥在省上什麼大單位,有辦法搞車,我也就信了他,把錢交了,誰知……」說著渾身發抖,苦臉哭腔,央求公安局幫他一定找到此人。公安局滿口答應。

回到醫院,正巧攝製組的汽車來接云云他們回去,說是云云奶整日在家著急,三番五次讓導演派車來接的。老大就辦了出院手續,對云云他們說:「公安局正尋查那個騙子,案沒有結,我不能回去。你們告訴村裡人不要擔心,只要有我在,出不了事的,一有消息我就捎話回去的。」云云看著老大,倒不覺掉下淚來,夫妻倆互相說了些安慰話,老大將云云背上車,鋪好被子,讓她和娃睡好,蓋好,揮揮手,一直看著車出了縣城南門,拐過了山彎。

過了正月十二,老大還沒有從縣城回來,人心就浮動了,天天有人到老大家和小梅打問。張、孫二家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來了人就笑臉相迎,讓座讓茶,百般勸慰。但越是這麼小心討好,村人越覺買車一事必是無望。買車無望,卻不能將錢糟蹋了,就又開始有人來張、孫兩家索要籌款,氣得小梅動了火,說:「人心不都是肉長的嗎?你們籌了款,我家籌的款沒誰家的多!我大哥在外這麼長日子,連媳婦娃娃也照顧不上,年也沒過好,吃呀住呀花銷又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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