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間石板屋裡,光線越來越暗,云云在灶火口燒蒿柴禾,火老笑,嗬嗬嗬的,云云就痴了。用手摸腮幫子,還有些癢,便罵了一聲:「狠東西!」奶在炕上聽見了,問:「云云嘴是刀子,罵誰呢?」云云忙說:「沒罵誰,奶又聽岔了!.那火也就滅了,牆壁上沒了紅紅的光,黃煙罩了屋子,奶嗆得又咳嗽。云云說:「奶,外邊沒風,我背你到門口坐坐吧。」說著就背出來,讓奶在躺椅上側卧著,給她捶腰捶背。

奶是七十四歲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過去的一年,家裡人心都攥在手裡。但她卻剛剛強強過來了,而且飯量極好,笑說云云娘命短,六十沒過就死了,也說云云爹吃飯不如她。云云曾說:「人老了就憑一碗飯哩,奶能活到一百歲!」她愛聽這奉承話,也格外自強,在家裡指教云云紡線織布、剪紙紮花,沒事了,就按住云云聽她說話。云云最怕她說話,一會兒是天上,一會兒是地下,正說著活人的事,突然又是死人的事,她分不清陽問和陰間了,也攪混了現實和夢境,聽得云云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當下在躺椅上靜卧,就說:「飯好了?」云云說:「面在案上切了,水也開了,等我爹和哥回來就下鍋。」奶便說:「今日把飯多做些,你娘要回來的。昨兒夜裡,她回來了,就坐在灶火口,和我說起你的婚事。唉,人都說給兒娶媳婦難,嫁女更難啊!誰知道那男家是福窖還是火坑?日頭落了,你爹是該回來了,你去熬茶吧。」云云聽得心裡緊張,進屋去點燃了油燈,卻並不去熬茶,倒拿了篦梳替奶刮頭上的虱子。奶說:「唉,活得走不到人前去了,頭也是洗著,卻就是生虱!你去捏些藥粉在頭上,虱就毒死了。」云云說:「人老了,是不是頭皮發甜?用藥粉還不蟄得奶頭疼!」奶就笑了,奪了篦梳說:「要刮我來刮,你快去熬茶吧,你爹回來又該罵你!」

場院的千枝柏叢後傳來一句:「我是老虎了?!」云云一吐舌頭說:「爹真箇回來了!」忙起拿茶鍋,爹就走進門前。爹是剃頭匠,趕七里鎮的集會去的,一條長長的扁擔,一頭為臉盆架,上裝破了沿的銅臉盆,一頭是泥壘的火爐,『燒有木炭,那逼刀用的順子就吊在扁擔頭上。一放下扁擔,挨老母坐下,從懷裡掏出一個蓖麻葉卷,綻出一個油糕遞上,說道:「我在鎮上買的,軟軟的,娘快吃下。我一走,你奶孫倆就外派我了!為媒人的事我打罵過一次,你讓云云說,我哪一點過余了?」

云云將茶鍋在灶火口熬著,回話說:「爹要是好,應該到老大的礦洞里去挖礦哩!」

剃頭匠說:「這又是老大給你請的主意?」

云云說:「老大在加固他挖的那個洞子,讓大家都不要胡挖,一是破壞礦產,二是又不安全。他已經伐了墳里的樹作支架,爹何不也入一股幫幫他呢?」

剃頭匠不言語了,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刮臉刀,磨了一會兒,用指頭去試,隨手拔一根頭髮在刃上一吹,頭髮就斷了。云云將茶鍋端出來,在碗里倒一種黃糊糊的汁水,雙手遞給爹,說:「爹又捨不得錢了j」剃頭匠並不看女兒,一口飲了茶,對著老母說:「我哪兒有錢?女兒養活大了,分文還沒拿到手,倒要拿錢去幫人冢?」云云說:「這是讓爹去掙大錢哩,又不是讓爹把錢往河裡撂!」

爹說:「人生在世,誰不愛惦個錢?可錢不該有的,不必強求。張老大聰靈是聰靈,他爹娘過世早,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也正是沒爹沒娘,他們兄弟少管教,心放得太野了!你也能看見,他挖礦掙了錢,人緣又怎樣啦?」

云云說:「沒錢了你就叫窮,遇著個金疙瘩,你卻要當瓦碴!」

爹發了狠聲:「你說啥?你再說一遍!」云云還要說,躺椅上的奶,嘴裡蠕蠕地嚼著油糕,就拿眼睛瞪她。云云便將爹的汗衫子壓在水盆里搓起來,搓得嘩嘩響,水潑灑一地,爹就說:「不願意洗就不要洗,衣服招得住你那麼搓!」奶終於咽完了口中的油糕,說:「云云,不等你哥和老三了,下面去吧,你娘早來了,等著吃飯的,你尋著讓你娘也罵你嗎?」云云說一句「奶又陰差陽錯了!」就進屋去燒火,不小心撞跌了一隻碗。爹說了

一聲:「哼!」云云回話道:「是貓撞翻的!」一腳把貓從屋裡踢了出來,貓委屈得跳過籬笆不見了。

云云盛了一碗乾麵供在娘的靈牌前,再一碗端給爹,說:「吃飯!」爹嫌她言語沖,沒接碗,云云就將飯碗放在爹面前的磨刀石上。這時哥哥光大回來了。光大方頭大腮的,挎著一桿獵槍,槍頭上吊著四隻野兔。一坐下,腳上那雙黃膠鞋就蹬脫了,問爹:「給我買回槍葯了?」爹說:「沒買成!」光大說:「咋沒買成?」爹說:「槍葯漲價了。我剃一晌午頭,還不夠給你買一筒葯,他娘的,公家那東西都漲價,剃一個頭還是兩毛錢!你

也別一天瘋張了,養什麼貂,甭說將來能賺多少;見天得幾隻兔子?打一隻兔你得放多少槍?一槍得多少葯?」光大一臉不高興.說:「你不買就不要說給我捎買的話。貂養成養不成,你不要管。就是不養貂,這槍我還是要放的!」爹說:「你耍闊,你有錢嘛!」光太說:「沒錢我也沒花過你的剃頭錢!」爹「咣」地把飯碗往地上一礅,說道:「好呀,不花我的錢,只要你用你的錢把媳婦娶回來,我趴下給你磕頭!」

奶生了氣,說道:「火氣都那麼大,一個要吃一個嗎?你瞧那顆星星,那星星是你爺呢。你爺在天上列了仙班,他為啥不回來,他就是拿眼睛看咱這個家哩!要麼咱日子不如那張家老大。咱整天都是吵,吵架能飽了肚子,你們到天峰頂上吵去!」

云云趕忙把面遞給奶,讓佔了口;又從漿水菜瓮里撈出一笊籬菜來燴在面鍋里,連面帶菜給哥盛一碗,另一碗放在鍋項處給弟弟留著。一家人就大聲地吸溜起麵條來,光大咬嚼酸菜幫時還發出吱吱脆響聲。

飯畢,月亮也出來了,老三還沒回來。奶問:「光小到哪兒去了?」云云說:「中午我在窪里放羊,看見他往湖北那邊去了。」爹說:「又去耍錢了!咱墳里風水敗了,後輩里盡出些歪貨,說不定哪一天他會壞事在這上邊!」奶就說:「他不回來了,也不等了,都不要說話,我有事給你們說,一家人坐著商量商量。」光大卻不坐,用刀子剝剖野兔。兔頭剝了,用繩子系著脖子吊在門閂上往下拉皮,拉了皮的兔子光精精的,讓人害怕。奶不讓他剝,他說:「說你的,我聽著哩!」

奶說:「這事光大還不知道的。今日一早,吉琳的娘過來對我和你爹說,她是來給云云找個家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云云也是到時候了。我到咱家來是十六歲,你娘過門是十八歲,早結婚早生子,娃娃接力就接得早……」

光大把刀子從口裡取下來,雙手血淋淋的,問道:「找的家在哪兒?」

爹說:「是張家老大。」

光大說:「爹和奶同意了?」

奶說:「我這一層子人,全都過世了,是我給每一個人擦的身子、穿的壽衣送走的。村裡這些娃娃,哪一個又不是我鉸的臍帶接來的?老二生時,他媽羊水破了半天,卻生不下來,還是我用手扯下來的。老二是個雙旋,旋與旋之間寬二指,『二指寬,抱金磚』,打早我就說這娃將來是成事的,昨日夜裡,他爹他娘就來了,滿口滿應的答允這門親事,咱還有不同意的?光大,我給你和光小說的意思,就是讓你們知道知道。媒人說,選個黃道吉日,張家老大擺了酒席,請三姑八舅的吃吃,一場婚事就要正經訂下來的。」

光大卻不言語了,又拉過一隻死野兔剝皮。月光下門閂上吊了一排,叫人不忍卒看。委屈而逃的貓卻沒臉面,聞見肉香又跑回來一聲一聲地叫。

奶說:「光大,你咋不說話,舌頭沒了?」光大喉嚨里粘乎,喃喃不清地說:「張家那邊給掏了多少錢?」云云一直坐在奶身旁,靜靜地聽,偷看各人臉色。出現了沉默,她渾身就覺得有虱子咬。聽罷哥哥的話,氣再憋不住,說道:「你看你妹子能賣多少錢?」言語極不好聽。奶就訓道:「云云,你插什麼言?咱又沒向人家張口,人家給三百四百,還是分文不掏,那是他張家的事。」光大就說:「奶在這兒,爹在這兒,我說一句話,云云嫁不嫁我不管,咱做事不能讓外人扯笑。」爹一聽倒火了,說:「扯笑什麼?」光大說:「云云比我小五歲,別人會怎麼看我哩?」

云云站了起來說:「噢,你是想你的事哩!車走車路,馬走馬路,誰礙了誰了?」光大說:「咱這地方,我還沒聽說過誰這麼便宜娶媳婦的,你耍大方,誰給咱家耍大方?」云云說:「你找不下人,想讓我給你掙錢呀?你越是這樣想,那錢我越是一分也不要!」光大臉就全撕了,跳起來說:「他不掏錢,這事就不得成!爹娘生了咱兄妹三個,不是只生了你一個!」云云說:「生了我,我分家產了嗎?這些年,有眼窩的看得見我為這個家出的力!到我該走了,還要這麼勒刻?!」說著就哭起來。

奶氣得渾身發抖,罵道:「云云,你哭喪嗎?」一口痰湧上,咳不出,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