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商州東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間。三峰鼎立,夾一條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轉彎抹角,萬般作弄,硬使一峰歸陝,一峰歸豫,一峰歸鄂。在歸陝的河的這邊,恰三峰正中處又有了第四峰,人稱燭台。說是朝朝暮暮風起,三峰草木仰俯,燭台峰上則安靜如室,掌燭光明,燭心活活似雞心顫動。

村人姓雜,野,多住石板房,朗日光照.滿屋四射,逢雨卻不漏,聽雨聲如炒爆豆,時天地瀰漫,群峰便被雲霧虛去,有鷹、狼、兔、狐哭嚎,聲聲凄厲猶從空降,村人便崇尚神明,每月忌日頗多:初一男不遠行;十五身不動土:十七、二十一婦道人家不捏針線。犯之據說目生白障,行夜路被小鬼迷糊。村人唯孩子最金貴,說是童尿喝之可療治百病.便常於盛夏中午,將孩子們轟往河灣潭裡玩水,難免不邊玩邊撒尿。玩夠了,一個個就精光光擺放在石板上曬太陽,然後再抱起腳來驗證種源祖籍。說也奇怪,伸出的腳,小腳趾甲多半為不囫圇.分一大一小兩瓣。這個說:「我是商州土著!」那個說:「我也是商州土著!」小半為趾甲完全的,便頓生羞恥,指著峰上的古堡.強辭奪理說道:「我不是商州土著,那峰上為什麼有我們姓氏的古堡?!」眾口不一,爭嚷不休。

古堡高築在峰頂,皆二抬、四抬、八抬偌大石條,沿巉巉的崖角直壘而上。有的岌岌可危,臨風則數人推之不動,又呈一種油膩.日里發黝黑漆光,已是百年物事了。石條縫裡生出雞骨頭雜木.枯枝禿桿,鷹鷂便在那上面撲翻嘶打,搶奪窩巢,落下膠沾過似的硬羽,被村人拾去,插在自家中堂上「天地神尊位」龕的兩邊。

那是過去的年月,山高皇帝遠,亂世的土匪彙集在這鄂豫陝交界之地.騷擾村民,村中便有財主大戶逃往峰頂,開石修堡.屯糧安身:如今孩子無知,卻全然天真,借古昔的罪孽遺物以誇耀姓氏的英武,申辯祖籍,便不免爭執不下,大打出手。各自家長就出面袒護,傷了和氣,或指著天上紅彤彤的太陽說天地良心.或吵吵鬧鬧去燭台峰九仙樹下咬破中指發誓發咒。

九仙樹是千年古木,內中早已空朽,一邊用石頭幫砌,一邊以木樁斜撐:上分九枝,枝枝卻質類不同,人以為奇,便列為該村風脈神樹。奇峰生有奇木,必然招有道教,但從峰下往上看,道觀並不見,齊楞楞看著是一周最完整的石牆。牆有雙層,極寬,外置女牆,設有瞭望孔,有槍眼。爬「之」字形石徑上峰,低頭進了堡子門洞,方是_合庭院,雲繞亭柱,苔上台階,甚是清凈,觀里有一老道,囚首垢面,卻眼若星辰,氣態高古。此道人「文革」中曾經還俗,娶一獨眼老婆,前四年棄妻再度入觀,又開始在青燈下吟誦《丹經》、《道德經》。老道手下還有三個小道士,皆蠢相,除習經外,便種菜,砍柴,挑水,掃除觀院。他們背地裡罵老道還過俗,身不潔凈,無奈老道棲止觀內先後三十餘年,披覽道教典籍,精通經義,亦懂得《易經》玄妙卦術,熟知地史藝文,三個小道士,也只好尊他為長。

這道長每每見村裡有來九仙樹下起誓發咒的,便研墨洗筆,抄錄《史記,商君列傳》中的一則,感嘆這一群商君後人!或者便不忍看那其中的老嫗少婦、黃花閨女,木木的表情念一段「*******,*******」。此是道觀門前一副石刻楹聯,村人多不識字,識字的則視若天書,望之愕然。見老道只是吟念,便生恐慌,分散下山,恩怨不提。而孩子們禁不住好奇,早歸於和好,怯怯地湊過去聽老道說古今。

這年夏天,孩子們卻很少去河裡玩水,也很少有機會去燭台峰道觀,因為大人們都在傳說,此地新來了麝,一隻大得出奇的白麝。山裡曾經是有過這野物,但有好多年已不再見,且從未有過白的。白麝的出現,人心驚慌,不時傳聞這麝成精,能後腿直立,幻變成婦人,於荒草野徑中搖手招人。或是某某媳婦夜多驚醒,言夢中有人破門而入強與交合,問其姓名,自稱姓「麝」。風聲很緊,孩子們就大惑不解,常靜觀山峰古堡和草木間,覓尋那怪物出現,稍有動靜,銳聲叫「麝!」大人圍上山去,一無收穫,便不許隨便出門。一時稱麝為凶兆。孩子們偏不能安分,又不可親自探險,詢問自己父親,回答卻是極不耐煩。

「爹,真有一隻白麝嗎?」

「你當心著!」

「你是看見過嗎?」

「看見了你就沒爹了!」

「那,真是凶兆了?」

「背你的礦!」

孩子們就背礦了。做父親的馬蝦一樣弓腰在洞裡邊,挖出一塊石頭了,從胯下丟過來,孩子就撿在一個口袋裡。撿得半袋,連拉帶扯地出來,一出洞,人和袋一起倒在地上。一臉的汗泥,眼睛卻盯著高高的山峰:那裡會不會忽地出現白麝呢?

孩子們是恨死這礦洞的。礦洞消耗了他們的歡樂,不能隨便上山去聽老道的古今,也不能去察訪白麝的下落。心裡說:礦洞再塌一次最好。

先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到處要大鍊鋼鐵,村裡任何破鍋爛鎖都上交了,眼睛就盯著燭台峰九仙樹上懸掛的古鐘。古鐘被砸,鄂豫陝三省邊界再不聞音律,道士呆若木雞,朝暮立古堡上望萬山之間鷹鷂來去,聽滿山草木似潮水悲嘶,掃葉焚香,向天呼號。後又有公家人來探礦,說此處有銻,掘坑挖洞,掏取一種烏黑的石頭。石頭掏出來了,突然宣布儲藏量不大,國家不予投資,收兵回營。挖開的洞穴就被荒草埋了,裡邊住了狼,住了狐,秋天裡便有一堆一堆的獸糞。一年,有小兒失蹤,又在洞里尋得一堆噬過的血骨,和一隻小兒的項圈,從此再也無人敢進。這二年,土地由私人分包,農民可以種糧,亦可務商從工,張家的老大就又在廢洞里掏取銻礦。掏取有一麻袋兩麻袋了,搭便車交售給縣礦產公司,競落得一大把鈔票。張家老大一帶頭,跟隨的便有許多家,這礦洞就越發掘得如雞窩一般,動不動就垮了。結果各人皆重新鑿洞採挖,能掏多少掏多少,做父親的就讓孩子當小工。

爹又在洞里喚兒,聲悶悶的。

孩子便再一次爬進去,洞里潮濕濕的,壁上石塊犬牙交錯,那頭就被碰了,起一個很大的包。爹催:「快些!快些!」孩子卻在問:「爹,那白麝是成了精嗎?」

啪!爹照例是一個巴掌打過來。孩子眼前有一團金光,知道臉上留下一個汗泥的五指印。爹還要罵:「成精了吃了你!」

孩子沒有言傳,背礦出來,小聲罵一句:「吃了爹!」

山上確實有一隻懷了孕的白麝。是從湖北山麓逃過來的。它的丈夫在一次獵人焚山圍獵時燒死了。於是,這白麝跋山涉水趕到了此地。

白麝很快就分娩了。它在天峰古堡里打滾,嚎叫,拿頭撞那石條,後來下身就湧出血來,染紅了石頭,也染紅了石頭縫中的茅拉子草。小麝終於生出來的,居然還是一對雙胞胎:一雄一雌。

這對小麝長得風快。有著它們父母的野性,體格發達,從不生病。它們喜歡天上的太陽,喜歡黑夜的星星,喜歡野草,清風,露水。在白麝帶領下,它們跳石坎,上樹椏,捕食那影子一般疾馳的灰毛兔子。

一天,它們到山下覓食,突然,草叢裡一道黃浪閃動,衝出了一隻肥大的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將雄麝撲倒。雄麝在地上發蔫不起,白麝和雌麝驚呆了,狗也驚呆了。四獸互相凝眸了半晌,同時撲去嘶咬,雄麝滾落到兩丈外的坪子上。白麝吼叫了一吉.凌空過去壓在了狗的身上,兩者登時交作一團,黃白閃動,皆不出聲,喘著粗氣,各自聽見了各自咬拔絨毛的嘶嘶聲。猛地,白麝咬住了狗的脊樑,狗一聲慘叫,被甩出去丈把遠.翻起來沒命地跑下山去了。

這狗叫阿黃,是張家老二的養物。××村家家有狗,都剪了尾巴,便於在山林草叢疾奔,唯老二的狗留著尾,神彩英武。它兇狠如狼,卻也殷勤馴服,聽得懂老二的話,能看著老二的眼色行事。它跟著老二,攆過野兔,也撲過鵓鴿,沒有一次不成功:這天意外地發現了麝,只說滿可以叼著一隻獵物突然出現在主人面前買好時,它卻失敗了,它脊樑上流著血跑下天峰,一直到燭台峰這邊一片長滿野苜蓿的地上,「汪汪汪」地把睡在那

里的老二弄醒了。

老二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狗掀翻了遮在他臉上的草帽,就罵道:「狗東西,你吵什麼呀?」再一睜眼,看見阿黃背上在淌血.一個魚打挺就坐了起來。

阿黃狂吠不已,頭朝著天峰山上。

老二疑惑地站起來,阿黃卻就往前邊跑去;跑出一段,回頭來望,老二知道狗發現什麼目標了,便隨狗一直往天峰山上走去=黃麥菅草叢裡,老二看見了被壓倒的痕迹,低下身去,草叢裡掛有麝毛。他立即眼放光采,抱住了阿黃叫道:「麝!麝出現了!阿黃,麝在哪兒?在哪兒?」阿黃卻茫然汪汪。老二就方圓左右察看起來,眼睛如鷹一樣尖銳。但是,一無所獲!他掉頭便往峰下跑,跑得氣喘咻咻,直經過自己睡覺的野苜蓿地,到了那邊一個礦洞口,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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