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是一個富於詩意的字眼。辛辛苦苦在田地里挖扒了一年的農民,從初一到十五,也要一反常態了:平日儉省,現在揮霍;平日勤苦,現在懶散;平日骯髒,現在衛生;平日粗野,現在文明。人與人的關係,一下子變得那樣客氣:你提著籃籃到我家來,我提著籃籃到你家去,見面必打招呼,招呼聲聲吉祥。小的見老的磕頭如雞啄米,老的給小的解囊掏錢言稱壓歲。隨便到誰家去,屋乾淨,院乾淨,牆角旮旯都乾淨;門有門聯,窗有窗花,柜上點土香,檐前挂彩燈,讓吃讓喝讓玩讓耍讓水煙讓炭火,沒黑沒明沒遲沒早沒吵鬧沒哭聲。這是民間的樂,人倫的樂,是天地之間最廣大的最純凈的大喜大樂!韓玄子,在這炮竹聲中又增了一壽,現在是六十四了,正月的感受尤為深刻!自臘月三十日的中午始,他所到之處,處處都是甜甜的笑臉,都是火辣辣的言辭,都是肥嘟嘟的肉塊和熱騰騰的燒酒。他穿著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褲,披著那件羊皮大襖,進這家,出那家,這都是邀請他去坐的,他毫不拒絕,一是有吃有喝,二是聯絡感情。那些主人們總是率著老婆、兒女,一杯又一杯為他敬酒。他是有敬必有喝,偏是不醉,問這樣,問那樣,末了總是從口袋裡掏出一角二角錢來,送給為他磕頭的孩子。村裡的孩子們都知道給他磕頭必是有錢,結夥成隊專來找他,一見面就雙膝跪下,他樂得哈哈大笑,便將身上的零錢全打發出去了;再有要磕的,他就說:

「爺沒錢了,明日給爺磕吧!」

幾天之內,他就散出去了十多元錢。回家來打開他的錢匣,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就向二貝娘要,二貝娘說:

「我掙錢嗎?」

他說:

「臘月里我給你的十元錢呢?」

臘月里,二貝娘曾嘟囔她一輩子命苦,自己掙不來錢,便沒當過一天的掌柜。說這話的時候,是當著兒女的面說的,韓玄子就笑著,掏出十元錢,說:

「好吧,明年給你自主,十元錢夠了吧,你又不買這買那,要錢幹什麼呀?」

現在,二貝娘只好將這十元錢又交還給他,埋怨過年給孩子們壓歲錢,本是一件玩的事,卻偏偏這麼認真,一下子就散出去十六七元。

「熱鬧嘛!」韓玄子說,「又有什麼辦法,一連聲地叫爺,跪在地上不起來嘛!」

到吃飯的時候,最快活的是韓玄子,最苦的卻是二貝娘他們。七碟子兒八碗兒的正要開飯,有人來請老漢了,不去不行,只好去了。二貝娘就叮嚀少吃點,少喝點,回來再吃。一家大小就只有等著。可韓玄子在這家還未吃清,另一家就在桌邊相等,一家,兩家.三家,五家,吃喝得沒完沒了,家裡人就還得等。中午飯等到太陽都斜了,人還不回來,飯也冷了,菜也涼了.生了氣才要來吃,一家之主回來了。一進院門,就嘿嘿地笑.這一笑.二貝娘就笑了,用筷子指著說:

「瞧.瞧,又醉了,又醉了!」

「沒醉.哪裡醉了!」韓玄子一邊笑,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往裡走.東斜西歪,西歪東斜,白銀說:「快倒啦,快倒啦!」

忙放下碗去扶.還未走到公公身邊,韓玄子驀地就倒下去,壓壞了一株夾竹桃。一家人又氣又笑,一起動手把他抬到炕上。他又笑了一陣.就睡去了。

老漢剛睡下一會兒,王才就提著四色禮給拜年來了。王才來拜年,二貝當然知道緣由,二貝娘卻有些吃驚,不知所措,當下取煙取酒;要燒火做飯時,王才攔住了,說是過年肚子不飢,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我是來和我伯坐坐的;平日沒時間。」王才笑著說。

二貝娘說:

「真不巧,你韓伯又喝醉了,剛剛睡下。」

王才就到二貝的廈房去說了一陣話,偏偏二貝娘也過來了,他要說的話也沒說成,只是寒暄。走到院里,看看雞棚,問問下蛋的情況;看看花台,說說花的品種;後又要看門上的對聯,一邊是:「衣豐食足讀詩書」,一邊是「天時地利人事和」,口裡叫道:

「虧得是老先生,韓伯的對聯寫得好啊!」

走到堂屋卧室門口,聽韓玄子吹氣似的鼾聲,一陣緊過一陣,心想:醉得這般沉,不是一兩個小時可以醒的,就說「我改日再來吧」,告辭走了。

第二天早,王才又拿了一條香煙來到韓家,韓玄子卻是不在家。老漢還未起床,公社大院的幾個幹部就來喊他,臉未洗就走了。王才笑了笑,見二貝和白銀還沒有起床,便和二貝娘說話,二貝娘說:

「你韓伯這人,越活越不像個上年紀的人了。三十日到現在,一刻也不落屋,要回來就是醉了。這一去,必是讓大院的幹部又纏住喝酒,說不準個回來的時辰。」

王才又是苦笑一下,放下香煙要走。二貝娘說:

「你這孩子,怎麼來一次都要帶東西?過年來坐坐嘛,街坊鄰居的,規矩這麼多!」

王才說:

「過年就是這樣,到哪裡手不空甩,一條煙有個啥?我晚上

再來吧。」

晚上,韓玄子是在家裡。他是中午被人背回來的,睡了一下午,酒勁是過去了,但頭腦還是昏昏的。坐在炕上,吃罷了二貝娘做的胡辣湯,便又躺下睡了。待到彩燈點亮,村裡的孩子打們著各種各樣的燈籠,滿村巷喊著「嗚號號,嗚號號,彩燈過來了!」王才在袖筒里塞了一瓶「西鳳」酒,第三次來到了韓玄子的家。

二貝和白銀正在院子里放花炮,芯子點著,一樹銀花,樂得一家人大呼小叫。二貝娘剛到照壁前的燈窩裡為神明燈添油,就碰著了王才,說:

「是王才呀,快到屋裡坐,你韓伯在家。我真拿他沒辦法,今早去公社大院果然就醉了!我去看看醒了沒有?」

二貝和白銀便讓著王才先到廈房去。二貝娘到了卧室,推醒了韓玄子。低聲說:

「王才又來了。」

韓玄子已經清醒了,說:

「他來幹啥?就說我醉了,不得醒來。」

老伴說:

「你哪裡沒醒?有理都不打上門客,人家孩子來了三次,是神都請到了:再不見,咱就沒理了!

韓玄子只好起來,讓王才到堂屋來坐。王才上來叫一聲「伯」,韓玄子讓了坐,就去打水洗臉,然後喝茶,取了水煙袋呼呼嚕嚕抽了一氣,方說:

「王才,叫你跑了幾次了!真沒辦法,一過年這個叫,那個叫,不去不行,去了不喝不行,這過年我真有些怯了!」

王才說:

「誰能活得像你佬一樣呢!」

韓玄子說:

「我有什麼呀?只是本本分分就是了。要說有錢嗎,真還不如你王才;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年裡家裡熱鬧吧?」

王才臉紅了紅,說:

「我哪兒敢比得韓伯!韓伯若不嫌棄,明日中午你和我嬸到我們家去坐吧。」

韓玄子說:

「哎呀!明日又排滿了。明日葉子和女婿要來拜年,公社王書記和張武干他們也要來,實在走不脫身呢。王才,加工廠還開著工嗎?」

「三十下午就停了。」王才說,「我想初八開工哩。」

韓玄子說:

「喲,那麼早開工,你也真是錢掙上心了!」

王才說:

「大家都要求早些開工,說六天年一過,就沒事了,農民嘛,就熱火這幾天,閑在家裡沒事,開了工,倒可以捏幾個錢了。」

韓玄子心裡說:「哼,說得多好,全是為了大夥!」當下嘴裡「噢」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問:

「你找我,有什麼要辦的事嗎?」

王才沒想到韓玄子這麼挑明問他,當下倒噎住了,憋了半天,說:

「我來給伯說件事,不知行不行?加工廠開業以後,人手越來越多了,需用的麵粉、油、糖,數量增大了幾倍,先是我三、六、九日去集市上購買,現在就這樣也供不及了。我思想,寫一份報告給上邊,看是否能將這三宗供應列入糧站的指標。別的咱不企圖,這一供應,就可以保障加工廠的生產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份報告來,同時將袖筒里的酒瓶取出來,放在了桌上。

「你看看,這樣寫行不行?若行,你在公社裡人熟,給他們說說,蓋個章,填個意見,呈報到縣裡去。」

韓玄子還未看報告,心裡就叫道:好個王才,你真是心比天高,還想讓國家供應你的原料?!就拿起西鳳酒說:

「王才,你怎麼也來起這一套?這酒我不能收,這成什麼體統了!我韓玄子是愛喝酒,可不明不白的酒點滴不沾,該辦的.符合政策的,咱為鄉里鄉親熱身子撲著辦;不該辦的,違法亂紀的,你就是搬了金山銀山來,我也沒那麼個膽!」

王才一時十分難堪,千般說明過年期間,到哪裡空手也是去不得的,何況僅僅一瓶酒,一定要收下。但韓玄子硬是不收。王才只好又收起來。

韓玄子取了眼鏡戴上,細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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