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極.2

翌日,光子起來,天麻麻作亮,想起昨日早晨答應給鎮子幾家去劁豬,就叫道:「拉毛哥,起來,不早了!」拉毛即昏沉不醒,嘴裡咕咕著,雙眼不睜,而且醜陋地躺在那裡,口角流出一灘涎水。光子笑罵一句「你就死睡吧!」拉被子將他蓋好。夜裡在牛圈樓上的草窩裡,兩人合蓋了一條被子,草窩裡虼蚤,咬得渾身疙瘩,光子就暗笑夜裡酒喝得多了,竟能睡得那麼濃!撲索了頭上的草屑下樓,堂屋的門還關著,叫過了一聲,又覺得不妥,尋思道:這女子天明就走,也顧不得送了,轉身就獨自往鎮上去。鎮子並不遠,短短的一條街面,平日里寂寞寞,昨日里也有人去河裡打撈,門口就堆了許多河柴。街這邊的門裡照例坐有婦人,腳下放著針線笸籃,一邊兒在頭上逼針納著鞋底,一邊兒和街那邊門口的婦人說話。那婦人是坐在織布機上的,腳一踏,手一扳,雲扳起落,木梭飛動,嘴裡應合著昨日落河沿的事。一個說:「昨日那水發得可大,街口劉家勞力多,撈了十根木椽。」一個說:「聽說又死了好多人。掌柜說,眼瞧著河心漂下一個木盆,裡面坐了一個婦人喊救命.浪就翻了,再沒蹤影。」一個說:「聽說嗎,劁豬的拉毛兩兄弟撈了一個女的,撈回去卻活了!」光子一出現在街口,婦人就不說話,家家門裡有頭探出來,嘻嘻望著他笑。光子進了一家,主人早備了酒等候,幾杯下肚,面熱耳赤,當下從豬圈提出一條豬來,光子蹲在那裡,一腳踩了豬後腿,手在後腰帶上摸,抽出一刃刀子,寒光一閃,就在豬腿根後划出血口,指頭再一勾,拉出血淋淋的一節東西,操弄一會,用刀子割下一個疙瘩來。說:「就是這東西,使它不得安然!」丟下讓貓吃了。旁邊一人說:「光子你好作孽!有那一點東西,活著才有情有樂呢。」光子也笑道:「有情有樂,才招來有禍有悲的。」眾人大笑,一婦女罵道:「光子賤小子,你說得那麼好,你怎不自己劁了自己?洛河裡淹得什麼人沒有,偏偏就要撈出一個女子!」光子說:「嫂子,可不敢說這話,我和拉毛哥撈那女子,卻沒那個歹心!」當下縫了豬的傷口,放生而去,洗手坐下又喝酒。酒到七成,主人說:「光子,聽說撈上來的女子長得白漂漂的?」光子說:「生得出脫,不像是托生在農家的。問她的家世,她卻不說。」主人說:「這就奇了,怕是外邊來的。現在世事亂,這號女子時常有,你老大不小了,也該拾掇一個女人。既然讓你們救了她,也活該前世有緣。」光子倒生了氣,說:「你也是賤看人,我兄弟倆救人,不

是為了得老婆。她一早怕就遠走高飛呢!」說罷,氣氛尷尬,不歡而散。光子心裡納悶,他不明白鎮上的人怎麼會這麼看他和拉毛,真是社會混亂,人心也都齷齪!光子偏頗,有些誰也信不過的了,就貪那酒,將所得的酬金全丟給鎮上的酒館,揣一個瓶子,一邊兒往回走,一邊兒喝,腳下就拌起蒜來。才到拉毛家一推門,門掩著,嘩地倒地上,一口穢物吐了出來,同時卻聽見卧房裡「啊!」地一聲。光子說:「拉毛哥!」卧房裡卻悄然無息,窗子響了一下,有人似乎在跳出去。光子生疑,以為賊,卧房裡就走出亮亮,頭髮亂亂的,蛾眉初顰,兩腮赤紅。光子大驚,說:「你還未走?!」亮亮不語,拿怯怯的目光看他。光子又問:「拉毛哥呢,誰在卧房?」走進去,炕上狼藉,炕下一雙拉毛的草鞋,界牆頭放著拉毛的煙袋。光子醉眼看亮亮,亮亮卻貓兒似地渾身在抖,未等光子再問,便跪下來說:「是我不好,光子哥!你不要怪他,是他救了我,他提出那事,我報他救命之恩。」光子駭絕,一耳光竟將亮亮扇倒在地,出門到後窗外找拉毛,沒有人影,空留從窗上跳下的一雙腳印。回來一拳將柜上的面罐打碎,吼道:「牲畜,牲畜!」瓦罐瓷片刺破了手,血水在流,人靠在柱子上呆得像一尊石頭。

拉毛當時正躲在牛圈,半個身子仄在草糞里不敢出聲,悔恨做了傷天害理之事。聽光子臭罵打砸。一直呆過半日,屋裡漸漸安靜,灰沓沓的出來,見門板上一行炭寫的字,近去看了,是「豬狗不如!」忙裡外尋找,未能找見,知道光子是一怒回商南去了。第二天搭車去見光子。三天後到商南,光子果然在家。兄弟相見,拉毛跪倒在塵埃里磕頭。光子只是不理,起身去廚房做飯。端上來,滿噹噹一碗麵條。拉毛揣思:光子肯饒我了。餓口急吃,吃到一半,碗底卻是料豆和禾草節,明白光子在拿餵驢的東西辱他為牲畜。頓時羞愧不已,順門出去,一條繩索吊在村後的柿樹上。光子得到消息,趕去時,拉毛渾身已經僵硬。大悔,痛哭得死去活來。後移屍院里,搭蘆席設了靈堂,重金買置棺木壽衣,埋葬在自己屋後的穀子地里。見天三餐盛一碗飯供在靈前,人也精神恍惚,無心無勁打發日子。如是三載,不談婚事,不近女色,蓬首垢面,形如餓鬼,村人以為痴傻。

來年,商州大旱,到處田地龜裂,莊稼欠收,出門討要的人甚多。光子一人養活一人,倒也罷了,每日里吃飯,村巷四鄰的孩子就坐門口,眼巴巴瞅著他吃。光子罵一句:「全是爹娘教唆的!」卻不免將鍋里的飯撥一勺打發孩子去。忽一日,光子在鍋里炒了蕎麥皮和紅苕干,又炒了半升大麥,摻和了在碾子上碾炒麵。石滾子重,累得他滿頭是汗。正低頭推著,卻覺得頓時輕了許多,抬頭看時,碾桿那頭幫推的是一個女人,面陌生,一副苦容,當時就愣了。那女人見了光子看她,苦皺皺地笑,說道:「這位大哥,你不嫌棄我幫你吧?」光子問「你是誰?哪裡人?」女人說:「我是南山的,出來逃命的。我幫你推了碾子,你能打發一碗炒麵給我就是了,大哥!」光子最害怕的是女人,當下自已倒不自在起來,忙說:「使不得的,這使不得,我給你一碗炒麵,你快走吧。」便從笸籃里舀了一瓢羅過的炒麵倒在女人的布袋裡,自個又低頭推碾。女人卻並不走,又來幫著他推,後來就替他羅炒麵,右手中指上戴一枚黃銅頂針,磕著羅幫,節奏蠻是中聽。光子停下來,拿眼看她,女人是副大臉,顴骨突出,眉毛很淡,似乎看著只有一半,左耳下豆大一顆黑痣,使這張臉有了幾分媚態。不覺神思飛揚了一陣。猛然間卻想起拉毛的事,滿腔火燒,過去把羅收了,催那女人快走。女人茫然立起身,說:「這位大哥,你也別上怪,我在這裡也是住了上十天時間,誰家的活都幫過,我不是壞女人的。」說罷旋腳而去。此後,光子果然得知這女人叫白水,幫過每一家做活,賺得吃喝,夜裡就睡在二郎廟裡。二郎廟在村南,先前供有一尊泥像,麥秋二料了,生產隊在裡邊存放糧食。曾有人夜裡睡在那裡,三更時分,就聽得大樑上「叭叭叭」地從這頭一直響過那頭,然後萬籟俱靜;夜夜如此,疑為鬼祟,無人再敢投宿。後泥塑被掀了,二郎神的兩顆瓷燒的明如寶珠的眼睛嵌在廟牆上,廟窗搗爛,兩扇門也在風裡呼地打開,呼地合上。光子真不知道這白水是怎麼在那裡過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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