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村又想起葉子在火車上護理師傅兒子時的情景,也許在那真摯的感情中表露了葉子的願望。他想著想著,抿嘴笑了。
「那麼,這次你是想去學護士的羅?」
「我已經不想當護士了。」
「你這樣漂泊無著怎麼行呢。」
「哎喲,什麼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葉子反駁似地笑了。
這笑聲清越得近乎悲戚,聽來不像獃痴的樣子。然而這聲音陡然扣動了島村的心弦,爾後又消失了。
「有什麼可笑的呢?」
「可不是嗎,我就只看護過一個人嘛。」
「什麼?」
「我再也不願幹了。」
「是嗎。」島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襲擊,輕聲地說,「聽說你每天都到蕎麥地上墳去?」
「嗯。」
「你以為你一輩子再不會看護別的病人,給別的人上墳了嗎?」
「不會啦。」
「可是,你捨得離開那座墳到東京去?」
「哦,對不起,請你把我帶去吧。」
「駒子說啦,你是個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駒子的未婚夫嗎?」
「你是說行男?不對,不對!」
「那你為什麼怨恨駒子?」
「駒姐?」葉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閃閃地盯著島村說:「請你好好對待駒姐。」
「我什麼也不能為她效勞呀!」
淚水從葉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來,她抓起一隻落在鋪席上的小飛蛾,一邊抽泣著一邊說:
「駒姐說我快要發瘋了。」
她說罷忽然走出了房間。
島村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
葉子像要扔掉那隻被捏死的飛蛾似地打開了窗戶,只見醉醺醺的駒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無策。天空昏暗起來。島村走進室內溫泉去了。
葉子也帶著客棧的小孩子,走進了旁邊的女浴池。
葉子讓孩子脫衣洗澡,話語特別親切,像帶著幾分稚氣的母親說的,嗓音悅耳動聽。
然後,她又用這種嗓音,唱起歌來:
……
……
出了後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樹呀,
三棵梨樹,
三棵杉。
烏鴉在下面
營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窩。
林中的蟋蟀
啁啾鳴叫。
阿杉給朋友來上墳,
來上墳啊,
一個,一個,又一個。
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種嬌嫩、輕快、活潑、歡樂的調子唱著,使島村覺得剛才那個葉子猶如在夢中出現似的。
葉子不停地跟孩子說話。她站起身來,離開浴池以後,那聲音就像笛聲一樣,依然在那兒旋盪。在烏亮、破舊的大門地板上,放著一個三弦琴桐木盒。這時夜闌人靜,不由地撥動了島村的心弦。他正念著琴盒所屬的那個藝妓的名字,駒子從響起洗餐具聲的那邊走了過來。
「你在看什麼啦?」
「她在這兒過夜嗎?」
「誰?哦,它?你真傻,要知道這個玩意兒是不能帶來帶去的呀。有時一放就是好幾天哩。」她剛一笑,又長吁短嘆了幾聲,然後閉上眼睛,鬆開衣襟,搖搖晃晃地倒在島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還有另一個宴會,大家都跟著去陪第二個宴會了,就只有我留下來。要是宴會在這兒舉行還可以,不然朋友們回頭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駒子雖然酩酊大醉,還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這麼說來,她真的有點瘋了。」
「你這樣看人,覺得有意思嗎?」
「不是你說她快要發瘋的嗎?她可能是一想起你這話兒,不服氣,才哭起來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沒有十分鐘的工夫,她進了浴池就用優美的嗓子唱起歌來。」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經地託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這樣的事,你何必要對我宣揚呢?」
「宣揚?奇怪,我不明白,為什麼一提到那個姑娘的事,你就那麼意氣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
「不是跟你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見她總覺得將來可能成為我的沉重包袱。就說你吧,如果你喜歡她,好好觀察觀察她,你也會這樣想的。」駒子把手搭在島村的肩頭上,依偎過去,突然搖搖頭說:「不對。要是碰上像你這樣的人,也許她還不至於發瘋呢。你替我背這個包袱吧。」
「你可不要這樣說。」
「你以為我撒酒瘋兒?每當想到她在你身邊會受到你疼愛,我在山溝里過放蕩生活這才痛快呢。」
「喂!」
「別管我!」駒子急匆匆地逃脫開,咚地一聲碰在擋雨板上。那裡是駒子的家。
「她們以為你不回來了。」
「不,我來開。」駒子抬了抬那發出嘎嘎聲的門腳,把它拉開,一邊悄聲地說,「順便進去坐坐吧。」
「這個時候……」
「家裡人都睡了。」
連島村也有點躊躇不決了。
「那麼,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還沒看過我現在的房間嗎?」
一進後門,眼前就看見這家人橫七豎八地躺著。他們蓋著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這一帶人常穿的雪褲的棉花一樣。這家夫妻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還有五六個孩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這幅圖景,使人感到在清貧孤寂的家中,也充滿一種剛勁的力量。
島村像是被一股溫暖的鼾聲推了回來,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駒子砰地一聲把後門關上,無所顧忌地踏著重重的腳步,走過木板間。島村只好從孩子們的枕邊輕輕地擦身而過。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感在他的心頭激蕩。
「在這兒等等,我上二樓開燈去。」
「不必啦。」島村登上漆黑的樓梯。回頭一瞧,在一張張純樸的睡臉那邊,可以看見賣粗點心的鋪面。
這裡就像農家的房子,二樓有四間房,鋪著舊鋪席。
「我一個人住,寬倒很寬。」駒子雖這麼說,可隔扇全都打開了,那邊房子堆滿了舊傢具,在被煤煙熏黑了的拉門中間鋪了駒子的小鋪蓋,牆上掛著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駒子孤單單地坐在鋪蓋上,把唯一的一張坐墊讓給島村。
「哎喲,滿臉通紅了。」她照了照鏡子,「真的醉成這個樣子了?」
然後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說:「喏,日記。」
「真多啊。」
她又從那旁邊拿出一個花紋紙盒,裡面裝滿了各種香煙。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夾在腰帶裡帶回來的。都成了這樣皺皺巴巴的,但是並不臟。種類倒是大體上都齊全了。」她一隻手支在島村面前,另一隻手亂翻起盒子里的香煙讓島村看。
「哎呀,沒有火柴。因為我戒煙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針線活兒?」
「嗯。賞楓的客人多了,就耽誤下來了。」駒子回過頭去,把衣櫃前的針線活兒放到一邊去。
這大概是駒子在東京生活留下來的痕迹吧。那別緻的直木紋衣櫃和名貴的朱漆針線盒,依然擺在這冷清清的二樓上,就如同住在師傅家那間舊紙盒似的頂樓時一樣,顯得格外凄愴。
電燈上有根繩垂到枕邊。
「看完書要睡覺的時候,一拉這根繩就能關燈。」駒子一邊說,一邊撫弄著那根細繩。但是,她卻像家庭婦女似的,溫馴地坐著,顯得有點靦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來嘛。」
「你要在這間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經過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從樓下傳來了人們的鼾聲。島村接不上話茬,就急忙站了起來。
駒子走去關門,把頭探出去,仰臉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紅葉的季節也快過去了。」她說著走到外面,「這一帶都是山溝溝,還掛著紅葉就下雪了。」
「那麼,請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棧門口。」
可是,她又同島村一起進了客棧,說了聲「請安歇吧」,就無影無蹤了。不大一會兒,她酌了兩杯滿滿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間里來,用興奮的語氣說:
「來,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棧的人都睡著了,哪兒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