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斯萬之戀 10

有些夜晚,她突然變得對他親熱異常,還敦促他趕緊抓住機會,否則良機難再;那時就得馬上回到她家去「擺弄卡特來蘭花」,而她那慾念來得如此突然,如此難解,如此迫不及待,她給他的那種種愛撫又是如此狂放,如此異乎尋常,以至這種突如其來、前所未見的溫情反倒跟謊言和惡意一樣使得斯萬愁悶起來。有天晚上他就像這樣奉奧黛特之命跟她回到家裡,她又是吻他又是說些跟平常的冷漠恰成鮮明對比的充滿熱情的話語,他忽然覺得聽到什麼聲音;他站起身來,到處尋找,沒找到任何人,但也沒有勇氣坐回她的身邊;她這時氣得要命,摔碎一隻花瓶,對斯萬說:「你這個人真難侍候!」他卻一直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藏了一個人來激發他的醋意或者煽起他的怒火。

有時他還上妓院去,想打聽一點關於她的情況,當然不敢把她的名字說出來。老鴇對他說:「我這裡有個小姑娘准能中您的意。」他這就跟一個感到莫名其妙的可憐的小姑娘有氣無力地聊上個把鐘頭,也不幹別的什麼事兒。有天有個年紀很輕、秀色可餐的姑娘對他說:「我但願能找到一個真正的朋友,他盡可放心,我再也不跟別的男人了。」「真的?你以為一個女人能被男人對她的愛情所感動,就永遠不會對他不忠實?」斯萬急切地問她。「當然咯,這得看她們的品格!」斯萬禁不住在這些姑娘面前把洛姆親王夫人聽了都會高興的話說了出來。他笑著對那位想找個男朋友的姑娘說:「你真好,你的眼睛藍得跟你的腰帶一個色。」「您的袖口也是藍的。」「咱們在這樣的地方談這樣的話,真是妙極了!我不打擾你吧?你也許有事兒要忙?」「不,我有的是時間。要是您打擾我的話,我是會直說的。恰恰相反,我很喜歡聽您講話。」「那我很榮幸。我們談得挺投機的吧?」後面這句是對剛進來的鴇母說的。「是啊,我剛才還這麼想呢。他們怎麼那麼老實!哼,這年月有人就是為了聊天才到我這兒來的。那天親王就說了,在這裡比在他老婆跟前好多了。看來這年頭上流社會裡的女人全都是那號人,說起來真丟人!我這就走了,我不在這裡討厭了。」她就撇下斯萬跟那個藍眼睛的姑娘。可他也立即站起身來跟這姑娘道別,他對她不感興趣,因為她根本不認識奧黛特。

畫家病了,戈達爾大夫勸他到海上旅行旅行;好幾個忠實信徒說要跟他一起去;維爾迪蘭夫婦下不了決心單獨呆在巴黎,就租上一條遊艇,後來乾脆買了下來,奧黛特這就經常出海了。每當她出去了一些日子,斯萬就感到他開始擺脫她了,然而彷彿是精神上的距離跟物質上的距離恰成正比一樣,一旦他知道奧黛特已經回來了,他在家裡就呆不住,不能不去看她。有一次,他們以為是出去玩了一個月,可也許是路上受了什麼誘惑,也許是因為維爾迪蘭先生為了討好他的太太而早有預謀,只是在路途上才慢慢向信徒們透露,他們從阿爾及爾到了突尼西亞,然後又到義大利,再到希臘、君士坦丁堡,又到小亞細亞。旅行繼續了將近一年。斯萬感到絕對清靜,幾乎是非常幸福。雖然維爾迪蘭夫人極力說服鋼琴家和戈達爾大夫,說鋼琴家的姑媽跟戈達爾的病人並不需要他們,而且維爾迪蘭先生說巴黎正在鬧革命,讓戈達爾夫人回去有欠謹慎,然而維爾迪蘭夫人到了君士坦丁堡也不得不把他們兩個放回去。畫家跟他們一起走了。有一天,在這三位旅客回到巴黎不久,斯萬看到有輛上盧森堡公園去的公共馬車,他正好要去辦事,就跳了上去,剛好坐在戈達爾夫人對面;戈達爾夫人正在作她「每周」的探親訪友活動,穿戴齊全:帽子上插有羽毛,身穿綢長裙,手抄手籠,臂懸晴雨兩用傘和名片夾,戴著漿洗得雪白的手套。如果天氣晴和,她就帶著這套標誌,在同一區里徒步一家一家拜訪,要是到另一個區去,那就利用公共馬車作為中轉。開初幾分鐘,她那作為女人的天然的親切還沒能夠穿透小資產階級婦女上過漿的那一層表膜,也還不大清楚是否該對斯萬講起維爾迪蘭夫婦,她只好以她那緩慢、不自然但還溫柔,有時被馬車的嘎吱聲完全淹沒了的嗓音,倒還挺自然地把她一天之中爬上爬下跑的那二十來家人家當中聽來的和自己照搬的話語挑選出來講上一講:

「先生,不用問,像您這樣一個不甘落伍的人當然是已經上密里東去看了馬夏 畫的那幅肖像了,全巴黎城都趨之若鶩。您有什麼高見?您是屬於贊成派那個陣營呢,還是聲討派那個陣營?所有沙龍里都是眾口一詞地談馬夏這幅肖像;誰要不就馬夏這幅肖像發表點意見,那就是不帥,不高雅,趕不上時代。」

斯萬說他還沒看過這幅肖像,戈達爾夫人擔心逼他這麼坦白承認,會把他刺痛了,趕緊說:

「啊!很好,很好,至少您是坦白承認了,您並不因為沒有看過馬夏這幅肖像就感到丟臉。我覺得您這就很好。我呢,我倒是看了,真是見仁見智,有人說它有點過分精雕細刻,像是打成泡沫狀的摜奶油,我呢,我覺得那幅肖像真是件理想的作品。當然,她跟咱們那位朋友比施畫的藍顏色、黃顏色的女人不一樣。可我得向您坦白承認——您可能認為我是個老古板,可我是心口如一——比施的畫我可並不懂。老天哪!他給我丈夫畫的肖像的優點我不是不知道,那幅畫畫得沒有他平常畫得那麼怪,可他居然把我丈夫的鬍子畫成藍的!可馬夏呢!我這會兒上我一個朋友家去,他是我丈夫的一個同行(能跟您同路真是莫大的榮幸),她的丈夫已經答應她了,如果他給選進了法蘭西學院,就請馬夏給她畫像。當然,這是一個美妙的夢想!我還有一個朋友,說她更喜歡勒盧瓦 。我是個門外漢,也許勒盧瓦的學問比馬夏更大。不過我覺得一幅肖像畫的首要條件,特別是當它值一萬法郎的時候,是要畫得像,像得叫人看了舒服。」

這些話無非都是帽子上羽毛的高度,名片夾上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洗染店用墨水在白手套上寫的號碼,還有在斯萬跟前不便談維爾迪蘭夫婦這些情況下啟發她說的,說完以後,眼看離波拿巴特街角還遠,車夫一時還停不了車,她的心又啟發她講了另外一些話。

「我們在跟維爾迪蘭夫人一起旅行的時候,先生您的耳朵該是一直熱著的吧?」她對他說,「我們一直念叨著您來著。」

斯萬感到異常意外,他原以為在維爾迪蘭夫婦面前是沒有人會提他的名字的。

「而且,」戈達爾夫人接著說,「有德·克雷西夫人在場,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了。只要奧黛特在,她就不能不時時地講起您。當然不是講您的壞話。怎麼!您不信?」看到斯萬面露懷疑之色,她找補了那麼一句。

她深信自己是一片真誠,對所用的字眼也並沒有添加任何不好的意思,只是跟大夥一樣,把它用來表示把朋友們聯繫起來的那種感情而已。

「她可是愛您愛得很深呢!啊!當著她面誰也不能講您的壞話,要不然的話,那可有你好看的!隨便談到什麼,就說是看到一幅畫吧,她就說:『啊!要是他在的話,他就會告訴你們那是真的還是贗品。在這方面他是誰也比不上的。』她時時都在問:『他這會兒在幹什麼?但願他能下工夫干點活!這麼有天賦的漢子,可那麼懶,真是可惜!(您該不見怪吧?)我這會兒就看見他在我眼前,他在惦記著咱們,在琢磨咱們到了什麼地方。』我當時就覺得她那話講得好極了,原來維爾迪蘭先生問她:『您離他有幾千里,您怎麼能看到他現在在幹些什麼?』只聽得奧黛特說道:『情人眼裡沒有辦不到的事情。』我起誓,我說這話並不是為了討好您,您這位朋友可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朋友。而且我還要跟您說,如果您連這一點都不知道,您可是天下唯一的一個了。維爾迪蘭夫人在最後一天都對我說(您知道,別離前夕聊起來總是更隨便的):『我並不是說奧黛特不愛我們,不過我們跟她說的話與斯萬先生說的相比就沒有什麼分量了。』啊!好傢夥,車夫把車停住了,聊著聊著我都差點兒要錯過波拿巴特街了……勞您駕告訴我,我帽子上的羽毛正不正?」

戈達爾夫人從她的手籠里把她那隻戴了白手套的手抽了出來,伸向斯萬,從那手中,除了那張轉車車票外,還有一股高級生活的氣派,跟洗染房的香味一起洋溢在車廂之中。斯萬感到他心中充滿了對她的親切之感,同樣也有對維爾迪蘭夫人的親切之感(也差不多同樣有對奧黛特的,因為現在他對她的感情中不再摻雜痛苦的感覺,幾乎就只是愛情了),這時他站在馬車車廂外的平台上以充滿柔情的目光看著戈達爾夫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波拿巴特街上,帽子上羽毛高聳,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提著晴雨兩用傘和露出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的名片夾,走路時把個手籠在身前一搖一晃。

戈達爾夫人真是比她丈夫還要高明的醫療專家,為了跟斯萬心中對奧黛特存有的病態的情感相抗衡,她在它們之上嫁接了另外一些情感,那是感激和友好的正常的情感,是使得斯萬心目中的奧黛特更富有人情味,與其他婦女更加相似的情感(其他婦女也是能啟發他這樣的情感的);這些情感促使他心目中奧黛特的形象起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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