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斯萬之戀 8

她好像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彷彿是她的新廚娘創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麼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願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麼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麼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遊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裡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願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邀參加都是因為親王府臨時有事衝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並論,實在是很給他們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後表現於梅拉克和阿萊維 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於社交關係之中,移之於禮儀之間,使之盡量明確實在,接近於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麼想參加她家的晚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我們去看戲,那我就怎麼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待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裡,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說來也真怪,他怎麼會到聖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說句不嫌丟醜的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我也知道他已經改了宗,連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改了宗。不過據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這問題我可不了解。」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後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後,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人才有。親王夫人屬於後一撥。跟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麼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裡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佔據,其餘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像是一隻被馴養的小白鼠,馴養員拿一塊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後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係;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寧可犧牲她在社交界里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裡出出風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裡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的反感,卻引起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於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怎麼?親王夫人,您來了?」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怎麼,您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對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不必,不必!幹嗎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為了表現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這裡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於高潮之中,一個僕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手叫他走開,可他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隻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於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台上留下幾點蠟淚。到了最後,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兩級台階,快步向前把那蠟台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後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再怎麼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膽的首創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在台上的同時出現,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家?」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麼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複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後有人說他們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鄉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常出入於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了不起的人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幹些什麼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 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裡來。真是不可思議!」

「嗯,康布爾梅可是個響噹噹的姓氏,又古老。」將軍這麼說。

「說它古老,我不反對,」親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過這名字讀起來不和諧。」她把「和諧」兩字讀得特別重,彷彿是帶了引號的,這又是蓋爾芒特這個小圈子裡的人說話的矯揉造作的一種表現。

「您這話當真?她可是美得可以入畫。」將軍說,他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您不這麼認為嗎,親王夫人?」

「她太愛出頭露面,我覺得像她這麼年輕的人,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還不是我的同齡人。」洛姆夫人答道(這最後一句話,同樣也可以出之於加拉東和蓋爾芒特之口)。

親王夫人看到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目不轉睛地瞧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半是出於對這位夫人的惡意,半是出於要對將軍表示殷勤,說道:「這對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遺憾,並不認識她,否則我就可以把她介紹給您,看來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實她要是當真認識這位青年婦女,她是不會這麼乾的,「現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別了,今天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她。」她說這話時的語調既樸素又真實,表明她就要去參加的這個社交集會既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儀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臨是會令人感動的。「再說,我得去接巴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認識他們的,他們的姓跟一座橋的名稱一樣,叫耶拿。」

「耶拿,這首先是一次勝利的戰役的名稱,親王夫人,」將軍說,「我是個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一面說,一面把單片眼鏡摘下來擦一下,就像是給傷口換塊紗布似的。這時親王夫人本能地扭過頭去說「帝國時期封的貴族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他們這夥人倒都是好樣兒的,他們當年打起仗來都是英雄。」

「我對英雄是滿懷敬意的,」親王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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