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斯萬之戀 5

她可注意到斯萬和福什維爾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德」字省掉了。她毫不懷疑他們這是為了顯示自己並不拜倒在頭銜之下,她自己也想效法他們那種矜持,然而又拿不穩該用什麼語法形式來表達這份感情。結果還是她那錯誤的語言習慣佔了她那反封建的共和主義情緒的上風,她有時說les de la Tremoille,有時又學咖啡館裡的歌星或者漫畫作家給漫畫寫說明文字時的樣子,把de字來個母音省略,說什麼les d''La Tremoille,不過說了以後馬上就加以改正,還是說「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她又嘲諷地找補一句:「斯萬卻愛管她叫公爵夫人。」臉上那個微笑表明她不過是重複斯萬的話,並不承認這個既幼稚又可笑的稱呼。

「不瞞你說,我覺得他傻極了。」

維爾迪蘭先生答道:

「這位先生不坦率,總是那麼假惺惺,總是那麼吞吞吐吐。老是兩面不得罪。這跟福什維爾是多麼不同!福什維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他所說的話。他不像那一位,從來都是真真假假。而且奧黛特似乎也更喜歡福什維爾,我覺得她是對的。再說斯萬在咱們面前擺出一副上流社會人士的架子,擺出一副公爵夫人的保衛者的架子。那一位可真有爵位,他是福什維爾伯爵。」他的話音是那麼柔和,彷彿他對這個伯爵領地的歷史瞭若指掌,給予它以極高的評價。

「我跟你說吧,」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居然敢含沙射影地惡毒攻擊布里肖,其實說的都是些荒唐可笑的話。當然,那是因為他眼看布里肖得到滿座歡迎,攻擊他就是攻擊咱們,就是破壞咱們的聚會。我感覺得出來,這小子一出這大門,准把誰都說得一錢不值。」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維爾迪蘭先生答道,「這傢伙不得志,看什麼都眼紅,都妒忌。」

事實上,沒有哪一個「信徒」的心地有像斯萬那樣好的;只不過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們的惡意用眾所周知的笑話,用一點兒感情,用一點兒真摯掩蓋起來罷了;而斯萬不屑於用什麼「我這不是想說什麼壞話」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掩飾,所以他的任何含蓄都被看成是陰險惡毒的表現。有一些不同凡響的作家,他們的任何大膽言論都激起公眾的反感,因為他們不屑迎合公眾的趣味,不為公眾提供他們習以為常的老生常談;斯萬之所以激怒維爾迪蘭先生,也是這個道理。跟那些作家一樣,正是斯萬言語中的不落俗套使別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斯萬對他在維爾迪蘭家面臨的失寵的威脅依然一無覺察,他身墮情網,繼續把他們那些可笑的言行加以美化。

他通常只在晚上才跟奧黛特有約會,唯恐白天也上她家去會使她感到厭煩,但他卻希望她老念著他,所以隨時都找機會引起她對他的思念,但當然是以叫她感到高興的方式。如果他從花店或者珠寶店的櫥窗面前走過,視線被一棵小樹或者一顆珠寶所吸引,他馬上就會想到把它送給奧黛特,心想當她體會到他在得到這些東西時的樂趣時,就會使她對他更加溫存,他就會馬上叫鋪子派人送到拉彼魯茲街去,因為每次當她收到他什麼禮物的時候,他總感覺他自己就在她身邊一樣。他尤其希望她能在離家外出以前收到這些禮物,這樣當她在維爾迪蘭家看到他的時候,她的感激之情就會化為對他更熱烈的接待,甚至如果送貨的人等不及的話,她還會在晚餐前打發人送封信給他,或者親自到他家來道謝。從前他體會到她的性格當中有些令人反感的地方,現在則竭力從她的感激之情中探索她以前還沒有對他流露過的深藏的感情。

她時常手頭拮据,為債主所逼而向他求助。他總是樂於效勞:凡是能使奧黛特看出他是如何愛她,或者只是看出他對她能產生影響,能有些用處的事,他都是樂於從事的。當然如果有人在開始時對他說,「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現在對他說,「她之所以愛你是為了你的財產」的話,他是不會相信的,不過既然人們設想她是由於像追求風雅或金錢這樣強有力的東西而跟他關係密切,感覺到他們兩人緊密相連,他對那種說法也並不會過分表示不滿。即使他認為他們所說的是對的,那麼當他發現奧黛特對他的愛除了基於她對他的感情和在他身上發現的品質以外,還有一個更持久的支柱——利害關係時,他也是不會難過的。這種利害關係足以使她試圖跟他中斷來往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到來。此刻,他不斷送她禮物,為她效勞,那就除了他自己的人品、聰明才智和無所不用其極的取悅於她的強烈願望外,他還可以依靠另外一些有利條件。這種墮入情網的樂趣,僅僅是為了愛情而活著的樂趣,他有時也懷疑它是否現實,但他作為精神享受的愛好者而為此付出的代價越多,就越是覺得它的價值高昂——我們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懷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濤聲是否當真美妙,不惜每天花一百法郎租一間海濱旅館的房間去觀賞,從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們自己超凡脫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嗎?

有一天,正當他陷入這樣的沉思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從前曾經有人說奧黛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那時他再次把「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奇怪的修辭學上的擬人表達法,這個像居斯塔夫·莫羅 畫的幻像那樣,鑲嵌有同寶石纏繞在一起的毒花,由難以識別、惡魔般的成分構成的閃閃發光的混合物跟奧黛特加以對比了:奧黛特,在她的臉上他可是親眼目睹那對不幸者的憐憫之情,對不公正的事情的憤慨,對施恩者的感謝,就如同他從前在他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朋友們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一樣;奧黛特,她的話語時常是跟他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有關,譬如他的收藏、他的卧室、他的老僕人,收存著他的股票的那位銀行家,這時,銀行家這個形象忽然提醒他該上他那裡取點錢了。可不是嗎,他上個月給了她五千法郎,如果這個月給她的物質困難的幫助沒有那麼多,而她想要的那串鑽石項鏈也不給買,那他就不會看到那使他如此幸福的她對他的慷慨大度的讚賞與感激之情,甚至當她看到這種慷慨的表現越來越少,可能會以為他對她的愛情已經淡薄了。想到這裡,他突然自問,這是否正是「供養」她呢?(彷彿「供養」這個概念可以出之於一些既不神秘又不反常的成分,且是屬於日常私生活的範疇,例如那張普普通通撕破了又粘上的一千法郎的鈔票,他的男僕在為他付了當月家用和房租以後塞在他的舊書桌的抽屜里,斯萬取出跟另外四張一起送給奧黛特)他也自問,自從他認識奧黛特以來,在他看來跟她毫不相容的「由情人供養的女人」這個詞能否用到奧黛特身上(因為他一刻也不曾設想在他之前她會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但他不能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懶于思維,這股懶勁也是一陣陣的,說來就來,這會兒正是來到的時候,於是就馬上把他的智慧之火全部熄滅,就像後來到處用電氣照明的時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燈統統滅掉一樣。他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他摘下眼鏡,擦擦鏡片,用手揉揉眼睛,直到找到一個新的思想時才重見光明——這新的思想就是下個月給奧黛特的不是五千而是六七千法郎,好給她來個出乎意料之外,感到異常的快樂。

晚上,當他不呆在家裡等著上維爾迪蘭家去跟奧黛特相會,或者上布洛尼林園特別是聖克魯他們愛去的露天餐廳用餐時,他就上他從前作為座上常客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家去吃飯。他不願跟那些人脫離接觸,也許他們哪天會對奧黛特有些用處,同時也正是由於有了他們,他才時常得到她的歡心。而且,他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生活早就有了習慣,就在對它產生厭惡之情的同時,也覺得有過這種生活的需要,以至就在他把最簡樸的陋室,跟王公宅第同等看待時,他的感官也是對後者如此習以為常,因此在步入前者時總會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快。對那些在六樓套房裡舉行舞會(「請由右門洞登樓,六樓左門」)的小資產者,跟在巴黎舉辦最豪華的節日活動的帕爾馬公主之間,他也有類似的不同觀感,那類似的程度是他們難以相信的。當他在主婦的卧室里跟那些當爸爸的人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是不會有參加舞會的感覺的,而眼看洗臉盆上蓋滿了毛巾,床鋪改為衣帽間,堆滿了大衣和帽子,他就難免產生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跟用了半輩子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

在他上街吃飯的日子,他讓車夫在七點半套車,他一面穿衣服,一面惦記著奧黛特,這樣他就可以不至有孤獨之感;經常想著奧黛特,使得遠離她的時刻也就跟在她身旁時有著同樣的特殊的魅力。他登上馬車,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也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著他入席而不被同席的客人所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當他感到有些鬱悶時,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慄,縮起脖子,皺起鼻翼——這在他身上是前所未有的——同時把那小束耬頭菜花插在紐孔上。一個時期以來,尤其是自從奧黛特把福什維爾介紹給維爾迪蘭夫婦以後,斯萬感到有些難過憂傷,很想到鄉間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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