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8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隻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並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帖地相合,它們像兩隻隔著空當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於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像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像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後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裡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麼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鬆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像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於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遊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做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彷彿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里。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願掃興的願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心嚮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於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麼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聽了很生氣,言下之意好像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於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髮,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徵,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於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聖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聖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佈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於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願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並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鬆鬆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麼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像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傢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後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後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鍾情,有時候只須她像我想像中的斯萬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於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痴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像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像一朵無法採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採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雲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聖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 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 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 為什麼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採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於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於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繫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流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於這一切事物彷彿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麼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們彷彿飽滿得要裂開似的,彷彿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無涉的個別對象相聯繫,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遣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種哲學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體的形態、色彩和氣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借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裡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於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種形式、一股香味、但裡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里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兒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後,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氣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採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種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里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現,後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於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後,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的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夫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布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兒,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與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並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賓士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彷彿也在遷移,及至後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於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種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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