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6

至於同勒格朗丹並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麼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於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布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嗎?——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嗎?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佈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願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儘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捲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夥伴們。」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後便扭身走開了。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聽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只見弗朗索瓦絲像神話中自薦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傑作先已由她像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燉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板上。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像正在開賽的撞球桌上的綠色撞球。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彷彿是它們樂於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靄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後,這種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裡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她那痛苦的神色彷彿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顏色,像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緻入微地勾畫出並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像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只有她才善於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隨著雞肉的香味在貢布雷遐邇傳播。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於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諮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幹活,進度慢多了。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後院的廚房外干粗活的小屋裡殺雞。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扎著,隨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態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隨的家禽的掙扎使我們的女僕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爭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綉上金絲花邊的霞帔,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像是從聖體盒裡滴下的甘露。喉管割斷之後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余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著冤家的屍體,最後罵了一句「畜生」!我渾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麼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捨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別人卻特別狠心無情。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幹。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著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干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歷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歷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我終於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於別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確切的了解後,她的淚水轉眼便會幹涸。幫廚女工分娩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的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籤,把描述這類腹痛癥狀的那一頁特別標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採取應急措施。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籤弄丟。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籤標出的那一頁的內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症。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聖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麼能讓可憐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惻隱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統被她拋諸腦後,只剩下半夜三更被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只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號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討厭的賴小子。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作相中狗屁股的人,眼裡只認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裡覺也不睡了,也像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麼要她幫著去辦的。爾後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里夜路回來上班。她對於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後興旺的心愿,在她對其他用人所採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別的用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不讓別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著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聖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法布爾 曾經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後幼蟲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藉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嫻熟地、巧妙地扎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他的生命功能;然後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產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只有乖乖聽憑擺布、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別的用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恆的願望。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麼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辭職不幹。

唉!我們必須義無反顧地改變對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親與他老橋相遇、接著又不得不自認多心之後的某個星期天,教堂的彌撒剛剛結束,一種不那麼神聖的氣氛隨同外面的陽光和嘈雜聲一起擁進教堂,使得古比爾夫人和貝斯比埃夫人像走出教堂來到廣場上似的同我們大聲交談起來(而不久前我剛進教堂時——我到得比平時晚——人人都目不斜視專心祈禱;若不是有人用腳撥開擋住我就座的小凳,我還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進來呢)。這時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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