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5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幾次精神病之後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麼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佈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 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聖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聖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後他定將在這裡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燒得只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後來希爾貝藉助征服者威廉 (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霉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於贏得貢佈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佈雷的百姓一擁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他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里都有說明。

「但是,毋庸爭辯,我們教堂里最為奇特的,是從鐘樓頂上往四下看到的景色,非常壯觀。當然,你們身體都不很結實,我不勸你們攀登鐘樓里的九十七級台階,其實,那隻及著名的米蘭大教堂的鐘樓梯級的半數。不過,即使身體很結實的人,爬起來也夠吃力的,尤其是想要不磕腦袋就得彎著腰走,而且一路上還得拿手裡的東西去撥開蜘蛛網。總而言之,您得穿得厚實些,」他又補充了一句說(他沒有發覺:他竟設想我的姨媽能去爬鐘樓,這種想法引起她多大的氣憤),「因為一到鐘樓上面,穿堂風大極了!有人甚至感到透心涼,說簡直覺得自己像死了一樣。那也沒關係,星期天照常總有一幫一幫的人,有的甚至從很遠的地方來,登上鐘樓欣賞極目遠眺的美景,乘興而來,如醉如痴而歸。瞧著吧,下星期天要是天氣不變,您在鐘樓上准能見到人頭擠擠挨挨的,因為那時正趕上升天節。說實話,從那上面俯瞰大地,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縱覽八極,別有一番滋味。每逢天氣晴和之日,您可以一直看到維爾諾葉。平時只能顧此失彼看到的這部分、那部分風景,屆時都能盡收眼底了。例如維福納河、同貢布雷比鄰的聖達西茲的大溝小壑,以及橫在它們之間的林木的屏障,還有舒子爵市(您也知道,古時候叫烏迪亞喀斯子爵市)的縱橫的運河,都能一覽無餘。我每次去舒子爵市,都只能看到運河的一段,我轉過一條街,就看到運河的另一段,而剛才的那一段就不見了。我雖然在腦子裡想把兩段運河聯在一起,卻收效不大。從聖伊萊爾鐘樓望去,卻是另一番景象。整片河網呈現在眼前,只是運河裡的水看不出來,彷彿幾道大縫把市鎮切成幾塊,就像已經切開的麵包似的,一塊塊雖仍挨在一起,但彼此都已分開。最好是您能分身有術,既在聖伊萊爾鐘樓上,同時又置身於舒子爵市。」

神甫的喋喋不休,使我的姨媽累得難以支撐,以至於他剛剛告辭,我的姨媽只好把歐拉莉也隨即打發走了。

「聽我說,可憐的歐拉莉,」她聲音微弱地說著,同時伸手拿過錢包,掏出一枚硬幣,「您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我。」

「喲!奧克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您是知道的,我又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看您的!」歐拉莉不無埋怨地說道。她每次都跟頭一回似的,總顯得那麼為難,那麼尷尬,還挺不樂意,這使我的姨媽覺得好笑,但她並不因此而感到掃興,因為,倘若有一天,歐拉莉不像平時那樣顯得無可奈何似的收下她塞過去的硬幣,我的姨媽就會說:

「真不知道歐拉莉今天怎麼啦。我今天並沒有少給,她怎麼不高興?」

「我認為她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弗朗索瓦絲嘆了口氣說。我的姨媽無論送給她和她的孩子什麼東西,她都看做是不足掛齒的小費,而我的姨媽每星期天悄悄塞到歐拉莉這樣不識抬舉之輩手中、小得連弗朗索瓦絲看都無法看到的一點東西,弗朗索瓦絲都認為是把寶貝任意揮霍。她倒並不希望我的姨媽把賞給歐拉莉的錢賞給她。她但願我的姨媽能把錢自己留著就行了,因為她知道主人若有錢,僕人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也高些,顯得光彩。她,弗朗索瓦絲,在貢佈雷、在舒子爵市以及在別的地方之所以大名鼎鼎、面上有光,皆因為我的姨媽擁有許許多多的農莊,本堂神甫又經常來訪,而且一來就聊上半天,再加上我的姨媽平時飲用維希泉水的瓶數在這一帶可算首屈一指。弗朗索瓦絲精打細算,都只為我的姨媽著想;她若經管這份產業(這恐怕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差),她就會像母親一樣地不講情面,不許外人染指,保管好家當。她知道我的姨媽手鬆得不可救藥,動不動就給人東西;要是給有錢人送禮,倒也罷了,她還不至於認為算得上什麼大錯,也許她想,有錢人並不稀罕我姨媽的禮物,他們決沒有因為受了禮才待她好的嫌疑。況且給薩士拉夫人、斯萬先生、勒格朗丹先生、古比爾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媽相當,彼此又「很合得來」的殷實富戶送禮,她認為這本來就是富人們光彩奕奕、與眾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規矩;他們打獵,舉行舞會,彼此串門做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兒里欽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媽的慷慨的受益者,不過是弗朗索瓦絲稱之為「同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稱她為「弗朗索瓦絲太太」,不承認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每當她看到我的姨媽不顧她的勸告一意孤行地把錢白扔給(至少她這麼認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覺得我的姨媽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像中歐拉莉所得到的大筆大筆好處相比,主人給她的東西也太少了。據她設想,歐拉莉單憑每次來訪所得到的賞錢,若想置份家當,貢布雷附近沒有一處莊園她不能輕易買下的。事實上,歐拉莉對弗朗索瓦絲的巨額私房錢也作了同樣的估計。平常歐拉莉一走,弗朗索瓦絲就不懷好意地估算她的賞錢總數。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時,她認為自己不能不陪「笑臉」。她一走,她便立即恢複常態。的確,那時她決不直呼其名提到她,而是嚷著說些古代女預言家「箴言錄」 里的話,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義的格言,例如《聖經》傳道書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媽一聽就明白。弗朗索瓦絲從窗帘邊上往外看了看歐拉莉是否已經關上園門之後,說道:「溜須拍馬的人總有辦法上門撿便宜,等著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會懲罰他們的。」說著,她斜眼一望,就像一心為阿達莉著想的若阿斯在含沙射影地說:

惡人的幸福像湍流,轉眼即逝。

但是,神甫也來湊熱鬧,在沒完沒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媽精力耗盡之後,弗朗索瓦絲隨歐拉莉走出房門,說道:

「奧克達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媽沒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氣,簡直像吐完最後一口氣似的闔上了眼睛。可是,弗朗索瓦絲剛剛下樓,便聽到激烈的鈴聲四響,傳遍全屋。我的姨媽在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歐拉莉走了沒有?你看我都忘了問問她,古比爾夫人是不是在彌撒獻祭之前就趕到了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絲沒有攆上歐拉莉,獨自回來了。

「這真是太掃興了,」我的姨媽連連搖頭,說道,「就這件事兒最重要,我偏偏沒有問!」

萊奧妮姨媽的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度過,天天如此;她裝做輕蔑、其實很深情地把這種日子稱之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過得那樣溫暖、那樣單調。大家都在為她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小日子」,不僅家裡的人感到無法勸她採取更好的養生法,只好聽其自然,尊重她的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鎮上,離我們家足有三條街遠的包裝工,在釘箱子之前,也得問問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那時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這種常規生活那年卻受到了一次騷擾,就像一顆長在暗處的果實,儘管無人理睬,卻自發地生長,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這樣的:幫廚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臨產,她疼得難以忍受,而貢布雷鎮上偏偏沒有接生婆,弗朗索瓦絲只得天沒亮就趕到梯貝齊去請接生婆。幫廚女工大聲叫疼,我的姨媽因而不得休息,去梯貝齊的弗朗索瓦絲儘管路程不長,卻很晚才回來,我的姨媽惦記得要命。所以我的媽媽一早就對我說:「上樓去看看你姨媽,看她需要什麼?」我走進外間,從開著的門往裡間看,看到我的姨媽側卧著,睡得正香;我聽到她的輕輕的鼾聲。我正打算躡手躡腳地走開,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聲響闖入了她的睡鄉,用開汽車的行話說,「變擋了」,因為鼾聲忽然停頓了一秒鐘,爾後又以低一點的調門繼續呼嚕不息;最後她醒了,側過臉來,讓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臉上有一種恐怖的神色,顯然她剛做了一個噩夢;她處的那個位置沒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但她顯然已經恢複現實感,認識到剛才嚇壞了她的幻覺實際上是假的;她莞爾一笑,表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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