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4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了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裡玻璃書柜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嗎?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的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裡,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後,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詞的話,後來覺得並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於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乾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惹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像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覺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像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於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我只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流連。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裡去讀書。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著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態,保證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干滿兩年以上。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復活節前後到達貢佈雷的時候,她正懷著孕,而且已接近臨產期。我們甚至奇怪:怎麼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麼多路,干那麼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掛著的那隻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 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徵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送給我過。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麼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確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里那些更像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不相上下;在阿林娜聖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里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像。幫廚女工的形象由於腹部多了一件象徵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並不理解這一象徵,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只是抱著一隻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聖母寺里那幅標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掛有這幅畫的複製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多虧畫家別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著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像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像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確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像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里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貪慾」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慾的某種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但是,象徵也還是佔據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於真實。對準「貪慾」的嘴唇嘶嘶吐信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慾」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裡,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像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慾」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迴旋的餘地。

儘管斯萬先生對喬托的這幾幅壁畫推崇備至,我卻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無心欣賞;他送給我之後就一直掛在自修室牆上。「慈悲圖」上沒有慈悲;「貪慾圖」則像僅在醫學書上才能見到的插圖,類似聲門或小舌如何受到舌瘤的壓迫,或者外科醫生的器械如何插進口腔;而那位象徵正義的女子,面色灰暗,五官端正而表情嗇刻,這恰恰是我在做彌撒時所見到的貢布雷某些相貌漂亮、感情貧乏、虔誠刻薄的中產階級小姐、太太的寫照,而她們中有些人早就充當了不正義的後備軍。後來我才懂得,這幾幅壁畫之所以詭譎離奇得動人心魄,具有特殊的美,是因為象徵在其中佔據了主要的地位;事實上象徵並沒有作為象徵來表現,因為象徵化的思想是無法表現的,在這裡它是作為真實的來表現的,表現為具體的感受或物質的動作,這就使作品的含義更切題,更準確,也使作品的教益更實惠,更驚人。在可憐的幫廚女工的身上,情況也一樣,人們的注意力不也是一再被日益變大的肚子吸引過去嗎?還有,人之將死,想到的往往是實際的、痛苦的、昏暝莫辨的腑臟深處,往往想到死亡的陰暗面,這恰恰是幫廚女工所呈現的模樣:她使我們嚴峻地感覺到這一面的存在,與其稱之為死亡的抽象觀念,倒不如說它更像一個要把我們壓扁的包袱,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絕境,一種急需痛飲的乾渴。

帕多瓦寺院中的善惡圖,肯定包含許多現實成分,因為在我看來,它們活生生得像我們家的懷孕的幫廚女工;而且我覺得那位女工身上也存在豐富的寓意。一個人的靈魂往往不參與通過自己才得以表現的美德,這種不參與(至少表面如此),除了有其美學價值外,也還包含一種真實,一種即使不是心理學的、起碼也是面相術方面的真實。後來,我在實際生活中,曾多次有機會遇到過一些真正神聖的悲天憫人的化身,例如修道院里的僧尼。他們一般看來都興緻勃勃,講究實惠,像忙忙碌碌的外科醫生,既不動感情又果斷利索,面對著人類的苦難,他們的臉上並無絲毫憐憫、同情的表示,也不怕去觸及人們的痛處,那是一張張沒有柔情、令人生畏的臉,因真正的善良而變得格外崇高。

幫廚女工先端上咖啡(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只配叫熱水),然後又把熱水(其實勉強有點熱氣)送到我們房裡,這就無意中像謬誤通過對比襯托出真理的光輝那樣地更顯示出弗朗索瓦絲的高明優越之處,那時我早已拿著一本書躺在我自己房裡的床上了。幾乎全都合上的百葉窗顫顫巍巍地把下午的陽光擋在窗外,以保護房內透明的涼爽,然而,有一絲反光還是設法張開黃色的翅膀鑽了進來,像一隻蝴蝶一動不動地歇在百葉窗和玻璃窗之間的夾縫裡。這點光亮勉強夠我看清書上的字跡,只有神甫街上加米拍打箱櫃灰塵的聲音,才讓我感到外面的陽光有多燦爛(弗朗索瓦絲告訴加米:我的姨媽不在「休息」,可以暫勿噤聲)。那一聲聲拍打,在炎熱季節特有的訇然傳音的大氣中回蕩,彷彿抖落下無數艷紅色的星雨,一顆顆飛向遠方。此外,還有一群蒼蠅,像演奏夏季室內樂般在我的眼前演奏它們的小協奏曲,倒跟你在盛夏季節偶爾能聽到樂師們演奏的曲調並不一樣,但是能讓你接著聯想到人間的樂聲;這種音樂由一種更加不可缺的紐帶把它同夏季聯繫在一起:它從晴朗的日子裡誕生,只能同晴朗的日子一起複活,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不僅能在我們的記憶中喚起晴朗的形象,還能證實晴朗已經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瀰漫人間,唾手可及。

我的房裡的這種陰暗的清涼,就像大街陽光下的蔭涼處,也就是說,雖暗猶明,同陽光一樣明亮,並且給我的想像展示出夏季的全部景象;而倘若我在外面散步,我的感官恐怕也只能品享到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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