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3

我聽到姨媽在裡面房內低聲地自言自語。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腦里有什麼東西已經破碎,在裡面飄浮著,她若大聲說話,那東西就會移動,但是她又忍不住長久的沉默,即使身邊沒有人在場她也得自言自語,因為她相信這對肺部有益,能防止血液停滯,對於她常犯的胸悶氣憋也有緩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氣無力地苟延殘喘,每一點小小的感覺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這些感覺具有活動不定的機能,所以更難以憋在心裡。由於沒有知己可以對之傾訴,她只好自言自語,於是滔滔不絕的獨白成為她唯一的活動方式。不幸,想什麼就說什麼的習慣一旦形成,她也就顧不得隔牆有耳了,所以我常聽她自言自語說:「我準是沒有記錯,又是一夜沒睡。」(因為她的大言不慚莫過於自稱日夜不睡,我們全家上下言談中也都始終尊重她的這種說法,不露半點馬腳。例如,早晨弗朗索瓦絲不是去「叫醒她」,而是到她的「屋裡去」;當我的姨媽想在白天打個瞌睡,我們就說她要「思考思考」,或者說她想「閉目養神」;她一旦自己說漏嘴,忘乎所以地說「什麼什麼把我驚醒了」或者「我夢見什麼什麼」之類,話一出口她自己先就羞紅了臉,接著便很快恢複常態。)

我在外間稍候片刻之後,進去向她請安;弗朗索瓦絲正給她沏茶。倘若我的姨媽那時感到心緒不寧,她就吩咐以葯代茶。遇到這種情況,總由我負責從葯袋裡把一定量的椴花茶倒進一隻小碟,然後傾入開水。乾燥的花梗變得彎彎曲曲,梗梗相勾地組成荒誕不經的圖案,其中綻出一朵朵蒼白的小花,像是由哪位畫家按照最完美的裝飾意圖有心點綴上去的。失去了本色或者改變了原貌的葉片變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有的像飛蟲透明的翅翼,有的像一枚標籤的白色的反面,有的像一瓣玫瑰,跟鳥兒叼來築巢的材料一樣,聚集到一起,編織成片。無數瑣碎的細枝末節,倘若馬虎應付,本來都可能忽略掉的,只是藥劑師不憚麻煩才作了這樣精細的炮製,但這些細枝末節卻給我喜出望外的愉快,等於在一本書中驚喜地發現某位熟人的大名,我從這些細枝末節中認出它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椴花葉梗,與我在車站大街的椴樹枝上所見略同;外表有所不同,恰恰是因為它們不是贗品,而是地道的真貨,只是它們已經老化。每一種新的品格都只是老品格的變態,所以我在一團團小小的灰色泡沫中辨認出枝頭初綻的綠芽;尤其是那片圓月形的嫣紅宜人的反光,把細梗叢中的小花一朵朵襯托得好似掛在枝頭的金色的玫瑰,等於投射在牆面上的一絲微光,讓人約摸看出哪個部位曾經有過一幅壁畫;這反光也成為一種標記,標明椴樹上哪個部位曾經「彩色斑斕」,哪個部位本來就沒有色澤,同時它還向我證明,這些花瓣在點綴葯袋以前曾經為春日的黃昏散布過醉人的芳香。這嫣紅的燭光仍留有它們昔日的顏色,只是已經半明半滅,在殘燭上昏昏搖曳,好比花兒欲謝,時近黃昏。片刻之後,姨媽會在她品嘗殘花枯葉香味的那杯熱茶中,泡一塊「小瑪德萊娜」,待點心泡軟以後,就送我嘗一口。

她的床這一面有一個檸檬木的黃色立櫃和一張既當葯案又當供桌的桌子,上面是一尊聖母像和一瓶維希聖泉水,下面放了幾本禱文和一些藥方,祈禱和服藥所需的一切都齊全了,不至於耽誤早上服藥和黃昏祈禱。床的那一面貼近窗戶,街景盡收眼底。她從早到晚就像波斯王公披閱史冊那樣地研讀貢布雷街頭的日常要事,說它日常,其實風味之古老勝似遠古史冊;爾後,她同弗朗索瓦絲一起對見聞進行評述。

我到姨媽那裡不出五分鐘就被她打發走了,她怕我太耗費她的精神。她把蒼白淡漠的前額湊到我的唇邊。在早晨那個時候,她額前的假髮還沒有梳理,脊骨像荊冠上的芒刺鼓出睡衣,又像一串誦經用的念珠。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走吧,快去準備做彌撒;你要是在樓下遇到弗朗索瓦絲,就叫她別在下面光貪玩,早點上樓來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她照料的。」

照料她多年的弗朗索瓦絲那時已經想到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專門侍候我們,所以我們住在那裡的幾個月當中,她確實對我姨媽不甚盡心。我小時候在來到貢布雷前,萊奧妮姨媽還年年到巴黎她母親家過冬,那時我跟弗朗索瓦絲很生疏;有一年正月初一,母親領我去姑祖母家拜年,進門前媽媽給我一張五法郎的鈔票,囑咐說:「千萬別給錯了,你聽我說過『你好,弗朗索瓦絲』之後,再把錢給她;到時候我會輕輕捅你一下胳膊的。」我們一走進姨媽家的過廳,便影影綽綽瞅見一頂白得耀眼、挺括纖薄得像糖絲織成的便帽下面堆著一副預表感激的笑容。

那就是弗朗索瓦絲;只見她像神龕里的聖徒塑像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框里。待我們適應了門廳的幽暗之後,才分辨出她的表情中含有與人為善的無私的愛,以及發自肺腑的對上等人的尊敬,而能得到新年禮物的希望更在她內心最美好的部位激發出這樣的敬愛之情。媽媽使勁地擰了一下我的手臂,大聲說道:「你好,弗朗索瓦絲。」聽到這一信號,我趕緊鬆開手指,讓鈔票落到雖說半推半就卻已經伸了過來的那隻手的掌心。但是,自從我們住到貢布雷之後,弗朗索瓦絲成了我最熟悉的人。她最樂於侍候我們,至少在開頭那幾年,她侍候我們像侍候我姨媽那樣地盡心儘力,實際上她對我們更加巴結,因為我們除了同她的主人是一家人之外,還具備另一種魅力:她尊重無形中連結家庭成員的血緣關係,尊重的程度不亞於古希臘的悲劇詩人,況且我們不是她慣常侍候的主人。我們到達貢佈雷的那天,她迎接我們時有多高興!我們是復活節之前到達的。她埋怨天氣還不轉暖,害得我們一路挨凍;那時節倒確實寒風砭骨。我的媽媽問她的女兒可好?侄兒外甥們是否安康?還問到她的外孫乖不乖?她打算把他培養成什麼人?小外孫長得像不像外祖母?

等大伙兒走開之後,媽媽還同她談起她的父母,打聽他們在世時的生活細節,因為媽媽知道弗朗索瓦絲在父母去世之後,好多年中都還傷心落淚。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布雷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像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兒),人家肚皮里有什麼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彷彿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佈雷的那些日子裡,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做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用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乾淨利索地下廚幹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襇,一條條挺括漂亮,像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幹什麼都在行,像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幹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幹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用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用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順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並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後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麼。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後才能趕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裡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用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麼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麼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麼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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