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貢布雷 2

至於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區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聖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於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並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覆;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徵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於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於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堅果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像一隻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像蜜汁一般從那裡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繫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並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後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註定屬於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鑽進像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遊動著,並無一定的鐘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裡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現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裡有何貴幹。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鐘之內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於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裡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蠱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於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裡面會享受到什麼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係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佔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他時刻同那個時刻並無本質的差別,並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並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後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遊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麼?他不理?怎麼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裡了嗎?那好!我再等等。」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裡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就發覺時間不早,打發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

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裡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雲散,像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葯,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於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彷彿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凈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像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緻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並不涉及其他部分,同其他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像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像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於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後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於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衝動。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麼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剋制。不過對於錯誤的來龍去脈我並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後,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於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里而一直沒有睡覺,那麼,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裡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後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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