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安德烈·莫羅亞 作

施康強 譯

對於1900年到1950年這一歷史時期而言,沒有比《追憶似水年華》更值得紀念的長篇小說傑作了。這不僅僅因為普魯斯特的作品像巴爾扎克的著作一樣規模宏大。別的人寫過十五部或二十部小說,有時還頗具才氣,但是總不能給人以得到一種啟示,讀到一個總結的印象。這些作者滿足於開發眾所周知的「礦脈」;馬塞爾·普魯斯特卻發現新的「礦藏」。《人間喜劇》把外部世界作為自己的領地;它囊括金融界、編輯部、法官、公證人、醫生、商人、農民;巴爾扎克旨在描繪,他也確實描繪了整整一個社會。相反,普魯斯特的一個獨到之處是他對材料的選擇並不在意。他更感興趣的不是觀察行動本身,而是某種觀察任何行動的方式。從而他像同時代的幾位哲學家一樣,實現了一場「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人的精神重又被安置在天地的中心;小說的目標變成描寫為精神反映和歪曲的世界。

用普魯斯特書里的事件和人物來說明這位作家的特點,其荒謬程度將不亞於把雷諾阿說成是一個畫過婦女、兒童、花卉的人。雷諾阿之所以成為雷諾阿,並非因為他畫了這些模特兒,而是因為他把任何模特兒都擺在某種虹彩一般絢麗的光線之中。普魯斯特本人在寫到貝戈特的時候曾經指出,作品的取材與天才的形成無關。天才能使任何材料增輝生色。貝戈特成長的家庭環境從表面上看是索然寡味的,但是貝戈特卻用這個素材寫出一部傑作。這是因為,藉助他的大腦這部小機器,他能高翥遠翔,從而像飛越沙漠的飛行員隱約看到在地面上看不出來的、埋在沙子底下的城廓一樣,看到事物蘊藏的秘密。因此在談論《追憶似水年華》之前,先要說明普魯斯特為什麼比任何人更善於「飛離」這個他似乎十分眷戀的世界。

他熟悉的天地由哪些成分組成?首先是博斯地區的一所小城——伊利耶,他童年時代每年都隨家人在那裡度假;是他的祖父母、父親、母親、兄長、叔父、舅父、嬸母、姨母;是他在鄉下的鄰居。其次是一個巴黎社交圈子;他在孔多賽中學的同學、他父親的朋友以及幾個女人:洛爾·海曼、愛彌爾·斯特勞斯夫人、塞維尼伯爵夫人;還有阿芒·德·卡雅韋夫人、博蘭古夫人、格萊福爾勃伯爵夫人的沙龍,後來又通過羅貝·孟德斯鳩的引薦,逐漸結識整個上流社會;通過他的韋爾舅舅們和他的外婆家,進入猶太人的圈子;通過卡布爾和比諾大街的網球場,與幾位妙齡少女訂交;至於平民百姓,他只見過幾個僕人、幾個開電梯的和當茶房的,服兵役時的幾個夥伴和伊利耶城的幾個店主;說到作家和藝術家,他只通過阿納托爾·法朗士、雷納爾多·阿恩、馬德萊納·勒梅爾和埃勒,對他們的生活略有所知。總之他的見聞所及僅系法國社會一個很薄的剖面。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普魯斯特將不是從廣度,而是從深度上開掘他的「礦脈」。

好幾項特徵註定他日後要從事寫作。他的氣質是神經質的,敏感到病態的程度。他有一個令人欽佩的母親,對他無比寵愛,因此他遇到最細微的不和諧也如同受到傷害,最淡薄的敵意或者最不經意的可笑行徑都會在他心頭留下痛苦的記錄。換了一個軀殼較厚的人,有些場景不會產生持久的印象,他碰上卻會終生難忘,在他的思想里像地獄裡受盡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靈魂一般騷動。(例如:某天晚上她母親拒絕在他入睡前吻他,過後禁不住他的懇求又讓步了。後來,為尋找意中人他曾深夜在巴黎街頭奔走。還有他在社交場合遭受的一些屈辱,先是在《讓·桑德伊》,後來在《追憶似水年華》里都有痕迹可尋。)「作家受到命運不公正的待遇之後,總要儘力尋求補償。」我們這位作家尤其迫切地需要補償、解釋和安慰。

由於他患有慢性哮喘,雖說不是廢人,卻年紀輕輕就成為病人,每年有一定時間必須閉門謝客。這種隱居有助於把生活轉化為藝術。「唯一真實的樂園是人們失去的樂園。」普魯斯特以一千種方式重複這一想法。「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人們期待著痛苦以便工作。」他被逐出童年時代的伊甸園,失去了幸福,於是就企圖重新創造幸福。

他的精神患病甚於肉體。早在少年時代,他已發現唯一吸引自己的愛情在人們眼裡是反常的。他不比紀德 ,敢向家裡人挑戰。「家庭啊,我恨你們」 這類表白完全違背他的本性。我們可以想像他怎樣在內心經歷長時間的、痛苦的鬥爭,終歸戰敗;他怎樣努力剋制自己的慾望;怎樣舊病重犯,最終確信自己無可救藥。如果把普魯斯特看做不道德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他誠然背離道德規範,但是他因此而痛苦。出於這層原因,他也有懺悔和分析自己的需要,而這有利於寫小說。

最後,這個懷有如此強烈的寫作衝動的年輕人,正好具備從事寫作的條件。他不僅秉有神經質人敏銳的悟性,從而獲得寶貴的材料,而且掌握淵博的知識,從而知道怎樣利用這些材料。他母親嗜愛法國和英國的古典大作家,讓他也寢饋其中。我們時代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聖西門、塞維尼夫人、聖勃夫、福樓拜、波特萊爾;他的擬作證明他與這些作家靈犀相通。他研究過他們的思想方式、創作手法和風格。他若不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小說家,本可以當最偉大的批評家。對英國作家的了解使他有可能進行知識上的雜交,這對強化一個人的思想如同生理上的雜交能增強一個種族的體質一樣有效。他曾指出自己從托馬斯·哈代、喬治·艾略特、狄更斯,尤其從拉斯金得到一些教益。我們時代沒有任何作家比他更有學問,更加懂行。

然而事情的奇妙正在於,他具備如此出色的條件本可以當一個威嚴的、多少有點學究氣的傳統作家,但他偏偏拒絕走這條現成的路子。在這裡,他那位趣味高雅的母親給他的教誨又起作用了。「對於應該怎樣烹調某些菜肴、演奏貝多芬的奏鳴曲和殷勤待客,她自信能掌握最合適的分寸……況且對這三件事情來說,最合適的分寸幾乎是相同的:手法簡潔、樸實無華、饒有韻致。」普魯斯特對於風格的看法並無二致。作為技巧出眾的演奏家,他有時禁不住拖長一段曲子(電話接線小姐——山楂樹——蓋爾芒特王妃的浴缸)。最優秀的普魯斯特,本色的普魯斯特,卻在風格上刻意求工的同時不失自然。沒有人比他更精確地記錄下口語的音樂性和每個階層的人特有的語調。

他有那麼多的東西要表達,不說出來簡直會憋死。他長期尋找一個題材以便表達所有這一切,卻一直沒有找到。童年時代,他在維福納河兩岸漫步,曾經隱約感到在一幢房子的屋瓦底下或者一棵長條拂地的柳樹下面隱藏著某些真相,有待於他去揭穿;二十五歲或三十歲時,他反覆搜索記憶的寶庫,還是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1896年,他發表一部短篇小說和詩歌合集《歡樂和時日》。這本書染上世紀末的頹風,使人想起《白色雜誌》、讓·德·蒂南和奧斯卡·王爾德。沒有一個讀者猜到作者有一天將成為我們最偉大的文學革新家。然後,從1899年到1904年,他悄悄地寫滿許多練習本:那是一部自傳性長篇小說《讓·桑德伊》。一氣呵成以後,作者從未修改。

他沒有發表這部作品,甚至想毀掉它:作品有許多頁已被撕掉。今天我們在這部作品裡發現了《追憶似水年華》中大部分為我們喜愛的優點。若干使普魯斯特魂牽夢縈的場面,日後將以完善的形式記錄下來,在這裡已經初露端倪。透澈的分析、詩意的描寫、對滑稽可笑言行地道的狄更斯式的描繪:這一切都非高手莫屬。然而他當初不發表這部草稿是對的。他若那樣做了,後來就不會以無比高超的技巧重寫同一個題材。他寫這部草稿的時候,他的雙親猶在,而且還可能是他最初的讀者,所以他不能在作品裡坦率處理他認為是最主要的東西。對於我們這些普魯斯特迷來說,《讓·桑德伊》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書,但是書中的人物和事件與原型相比變化不大,還不足以成為完美的藝術品。

《讓·桑德伊》里的觀察者已是一位大師。不過普魯斯特不滿足於觀察。他認為美猶如童話里的公主,被某個可怕的魔法師關在一座城堡的塔樓里。為了搭救這位公主,我們打破一千扇門還是徒勞,而大部分人忙於享受生的樂趣,不久就放棄尋找。但是像普魯斯特這樣的人寧可放棄其他一切,也要找到被囚禁的公主。總有一天,他受到啟示,福至心靈,確信自己已有把握。他將得到秘密的、令人目眩的報償。他說:「人們敲遍所有的門,一無所獲。唯一那扇通向目標的門,人們找了一百年也沒有找到,卻在不經意中碰上了,於是它就自動開啟……」

這扇「唯一的」門通向什麼呢?當它突然自動開啟時,他隱約看到的那部「與《一千零一夜》和聖西門的《回憶錄》篇幅相等」的作品究竟是什麼樣子呢?他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不惜為之犧牲其他一切呢?普魯斯特浩瀚的交響樂里將出現什麼主題呢?

第一主題,是時間。他的書以這個主題開端、告終。「假如假以天年,允許我完成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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