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此後的時間就更難熬了。他在房內踱來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可是當門上傳來敲門聲時,他仍差一點仰面倒了下去。因為這對他脆弱的神經所造成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出現在門邊的,是兩位證人:出發的時候終於到了!

兩位證人都穿著厚厚的皮大衣。里瓦爾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說道:

「今天天氣很冷。」

接著又問道:

「怎麼樣?夜裡睡得好嗎?」

「很好。」

「心情平靜嗎?」

「非常平靜。」

「這就好。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我早上不吃東西。」

布瓦勒納胸前今天特意掛了枚黃綠兩色的外國勳章,杜洛瓦還從未見他戴過這玩藝兒。

三個人於是向樓下走去。門外的車內坐著一位先生。里瓦爾向杜洛瓦介紹道:「這位是勒布呂芒醫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想坐在車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剛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使他像彈簧一樣迅速縮了回來:原來是放手槍的匣子。里瓦爾連聲說:「不,不!參加決鬥的人和醫生坐裡邊,請到裡邊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醫生身旁坐了下來。

兩個證人接著也上了車。車夫揚了一下鞭子,馬車開始啟動。此行目的地,車夫顯然已經知道。

大家都覺得手槍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別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見到它。坐在前邊的一人於是把它放到了身後邊,但又硌著腰,豎放在里瓦爾和布瓦勒納之間又總往下掉,最後只得放在腳下。

車廂里的氣氛總也活躍不起來。醫生雖然說了幾則笑話,但也只有里瓦爾不時答上一兩句。杜洛瓦本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機智,但又擔心說起話來思想不連貫,露出內心的慌亂。他現在最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身子會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車子很快到了郊外。現在已是九點左右。在這嚴冬的早晨,極目四顧,四周曠野酷似一塊又硬又脆、閃閃發亮的水晶。樹上覆蓋的寒霜像是從樹內滲出的冰雪。車輪走在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由於空氣乾燥,只要有一點聲音,也能傳得很遠很遠。蔚藍的天空像鏡子一樣光潔。太陽在天空游弋,雖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著一股寒氣,並未給冰凍的大地帶來一絲熱氣。

里瓦爾這時向杜洛瓦說道:

「這手槍是我在加斯蒂內—勒納特的店裡買來的。槍內的子彈是他親自裝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過誰會使用,一會兒還要將對方拿來的槍支放在一起抽籤決定。」

杜洛瓦木然地說了聲謝謝。

里瓦爾於是將該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囑,因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環節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談到一點,他都要強調好幾遍:

「當人家問你們:『先生們,準備好了嗎?』你要大聲回答:

『準備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舉起槍來,不等數到『三』便開槍。」

杜洛瓦接著將他的話在心裡默念了幾遍: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他像課堂上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背誦著,以便將這句話鐫刻到腦海里去。

馬車駛入一座樹林,向右拐進一條林蔭道,然後又向右拐了過去。里瓦爾突然打開車門,向車夫喊道;「往這兒走,沿著這條小路過去。」車子走上一條車轍明顯的大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叢。邊沿結著冰的枯葉在微風中抖動。

杜洛瓦口中仍在沒完沒了地默念著: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想,要是車子此時出事,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車,他摔斷一條腿,該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一林間空地的盡頭已停著一輛車,四位先生正在那裡踏著腳取暖。杜洛瓦感到氣也喘不過來了,不得不張大了嘴。

兩個證人首先下了車,接著是醫生和杜洛瓦。里瓦爾抱著手槍匣子,同布瓦勒納一起向兩個陌生人走了過去。這兩人也正向他們走來。杜洛瓦見他們四人彬彬有禮地互相打了個招呼,然後一起在這塊林中空地內走了走,同時一會兒看看地下,一會兒看看樹上,彷彿在尋找什麼由樹上落下或飛走了的東西。接著,他們數了數腳步,費了很大的勁,把兩根手杖插入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裡。最後,他們走到一起,像小孩玩遊戲一樣,把一枚銅幣拋向空中,猜它落下後是正面朝上,還是反面朝上。

勒布呂芒醫生這時向杜洛瓦問道:

「您感覺好嗎?是否需要什麼?」

「不,什麼也不需要,謝謝。」

他覺得自己的神志已不太清楚,好像在睡覺,也好像在做夢,處於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許是,但他也說不上來。他所知道的是,周圍的一切都已改變。

雅克·里瓦爾走過來,十分滿意地低聲對他說道:

「一切已準備就緒。我們的運氣不錯,在挑選槍這一方面佔了點便宜。」

此時此刻,杜洛瓦對此是毫無興趣了。

有人過來幫他脫下大衣,並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袋內是否裝了什麼可起防護作用的紙片和錢夾。他聽任擺布。他像祈禱一樣,依然在默誦著:「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被帶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裡接過一支手槍。這時,他才看到,前方不遠處已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著一副眼鏡的禿頭男子。不言而喻,這就是他的對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清楚,然而他心裡所想的,卻依然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在一片寂靜中,彷彿從很遠的遠方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問道:

「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杜洛瓦大聲喊道。

這同一個人於是下了口令:「放!……」

發口令的人下面還喊了些什麼,他是毫不理會了。他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昏花,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舉起槍,使勁扣動了扳機。

響亮的槍聲,他一點也沒有聽到。

不過他看到,他那支槍的槍口,立即冒出一縷青煙。他對面的那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看到,對方的頭頂上方也升起了一縷青煙。

雙方都開了槍,事情已經結束。

他的兩個證人和醫生跑過來,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並解開他的上衣扣子,焦慮地問道:

「你傷著沒有?」

「沒有,我想沒有,」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樣,毫髮未傷。

「用這種鬼手槍決鬥,結局一向如此,不是根本打不著,就是一槍致命。實在沒辦法!」雅克·里瓦爾嘀咕道,話音中透出一種不滿。

「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驚喜中,身子動也不動。他手裡仍舊緊緊地握著那把槍,別人只得把它拿了過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彷彿是同整個世界進行了一場決鬥。事情已經結束,他心中別提有多高興,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向任人何挑戰。

雙方證人在一起談了幾分鐘,約定當天再碰一下頭,草擬現場報告。接著,大家便上了車。坐在駕轅位子的車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馬車又踏上了歸程。

他們四人進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館,話題自然是今天這場決鬥。杜洛瓦談了談他的感受:

「我並沒把它當回事,一點也沒有。這你們想必也看到了。」

里瓦爾說道:

「是的,你確實表現非凡。」

現場報告寫好後便給杜洛瓦拿了來,由他在社會新聞欄發表。杜洛瓦見報告上寫著,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兩槍,不禁深為納悶,甚至有點不安,便向里瓦爾問道:

「我們每人不是只開了一槍嗎?」

里瓦爾笑道:

「是一槍呀……每人一槍……不就是兩槍嗎?……」

杜洛瓦覺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沒再說什麼。瓦爾特老頭一見到他,便激動地同他擁抱在一起:

「好樣的,好樣的,你為《法蘭西生活報》立了大功,真是好樣的!」

當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報館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館走了走,並兩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場所露面的對手不期而遇。

他們互相間沒有打招呼,要是兩人中有一人受傷,就會握手的。不過兩人都一口咬定,曾聽到對方的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張小藍條:

天哪,你可把我嚇壞了!我的寶貝,讓我親吻你,望即來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愛你。——克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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