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喬治·杜洛瓦第二天醒來,心裡沉甸甸的。

他慢騰騰地穿好衣服,在窗前坐了下來,不覺陷入沉思。

他感到周身疼痛,彷彿頭天挨了一頓棍棒。

想來想去,他覺得,當務之急還是設法先弄點錢來還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到了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書房的壁爐前烤火,見他進來,劈面向他問道:

「今天為何起得這樣早?」

「有點急事兒。我欠了一筆債,這關係到我的名聲。」

「是嗎?在賭場欠下的?」

杜洛瓦猶豫了一下,最後答道:

「是的。」

「數目大嗎?」

「五百法郎!」

實際上,他只欠德·馬萊爾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哪裡相信?隨即問道:

「是欠了誰的呀?」

杜洛瓦一時語塞,半晌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維爾的先生。」

「是嗎?他住在何處?」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住在一條名叫『胡編亂造』的街上吧,是不是?親愛的,不要蒙我,我認識這位先生。你既然辛苦一趟,二十法郎倒還可以借給你,多了沒有,你看行嗎?」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遞過來的一枚金幣。

隨後,他挨家挨戶,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點,總算借到八十法郎。

可是仍缺二百法郎。他一橫心,決定還是把借來的錢姑且留下,一邊喃喃自語道:

「算了,我犯不著為還這臭婊子的錢而如此焦急,反正以後有錢還她就是了。」

此後半個月,他省吃儉用,過著清心寡欲、很有規律的生活,堅定的決心始終未曾動搖。不想好景不長,很快便故態復萌,又對女人害起相思病來了。他覺得自己離了女人好似已有許多年,如今一見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陸地的水手一樣,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這樣,他在一天晚上,又到了「風流牧羊女娛樂場」,希望能在此見到拉歇爾。果然,他一進去,便瞥見了她。原因很簡單,拉歇爾很少離開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著向她走了過去。拉歇爾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眼:

「你還來找我幹嗎?」

杜洛瓦臉上堆出笑來:

「得了,別耍小孩脾氣了。」

拉歇爾轉身就走,走前甩下一句:

「像你這種厲害傢伙,咱斗不起躲得起。」

這句話說得毫不留情。杜洛瓦聽了,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只得悻悻而歸。

這期間,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咳嗽不止,身體狀況如今是越來越糟了。雖然如此,他對杜洛瓦卻很苛刻,在報館裡天天給他支派煩人的差事,使他不得安閑。一天,他因心情煩躁,又剛狠狠地咳了一陣,見杜洛瓦未將他索要的消息弄來,頓時火冒三丈:

「他媽的,沒有想到你竟笨得出奇!」

杜洛瓦真想走過去給他一耳光,但他還是壓住胸中的怒火走開了,然而心裡卻嘀咕道:

「別狂,我總有一天會爬到你頭上去。」

說著,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老兄,等著瞧吧,我可要讓你戴上綠帽子。」

他為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不禁有點洋洋自得,於是搓著手,往外走去。

說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動了起來:特意去拜訪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聽一下虛實。

進入房間時,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半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看書。

她身子動也沒動,只是側過頭,將手伸給他:

「你好,漂亮朋友。」

聽到這個稱呼,杜洛瓦覺著像是挨了一記耳光:

「你為何這樣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不久見到德·馬萊爾夫人,才知道她家裡都這樣叫你。」

一聽到她談起德·馬萊爾夫人,杜洛瓦心頭不覺一陣緊張。不過見她始終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他也就很快鎮定了下來。再說,他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又開口道:

「你把她慣壞了。至於我,一年之中也難得有個人,會想來看看我。」

杜洛瓦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帶著一種新奇,將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鑒賞一件古玩。她生著一頭柔軟而又溫馨的金髮,肌膚潔白而又細膩,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尤物。

杜洛瓦心裡想:

「同那一位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於她,杜洛瓦認為自己必會成功,宛如摘樹上的果子一樣,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於是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沒來看你,是覺得這樣會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不解地看著他:

「這是怎麼說?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看不出來嗎?」

「沒有,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知道嗎?我已經愛上了你……不過還不太深……我不想讓自己完全墜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應一般,既沒有深深的驚異,也沒有不悅之感,更沒有芳心遂願的得意媚態。她慢條斯理地說道:「啊,你要來看我,就儘管來好了。不過任何人對我的愛,都不會長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著她,使他感到驚訝的與其說是這番話,不如說是那沉著的腔調,他隨即問道:

「何以見得?」

「因為這完全是徒勞,其中道理,你很快就會明白。要是你早點說出自己的擔心,我不但會打消你的顧慮,而且會讓你放心大膽地常來。」

杜洛瓦不禁傷感起來,嘆道:

「這樣說來,感情難道可以隨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轉過身,向他說道:

「親愛的朋友,對我來說,一個鍾情的男子將無異於行屍走肉。他會變得愚不可及,豈止愚蠢,甚至會非常危險。凡對我因萌發戀情而愛著我或有此表示的人,我同他們一律斷絕密切往來。因為首先,我討厭他們;其次,我覺得他們很像是隨時會發作的瘋狗而對他們心存疑慮。因此我在感情上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他們徹底『病癒』。此點請務必銘記於懷。我很清楚,愛情在你們男人看來不過是一種慾念的表現,而我卻不這樣看,我認為愛情是一種……心靈的結合,男人們是不信這一套的。對於愛情,你們男人的理解僅限於表面,而我看到的卻是實質。請……把目光轉過來對著我。」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靜而冷漠。接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請聽清楚,我永遠不會做你的情婦。如果你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到頭來不僅是一場空,甚至會對你造成有害後果。好了……話既然已經說開……我們仍可成為兩個好友,兩個名副其實,沒有任何雜念的好友,你覺得如何?」

杜洛瓦意識到,話既已說到這個份上,毫無挽回的餘地,任何努力都將勞而無功。他因而立即果斷地拿定了主意,就按她的意思辦。為自己能結交這樣一位異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將雙手向她伸了過去:

「夫人,從今而後,我將一切按你的意願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從話音中感到,他這是由衷之言,於是將兩手也向他伸了過去。

杜洛瓦在她的兩隻手上分別吻了吻,然後抬起頭,只是說了這麼一句:

「唉呀!我要是早結識一位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會多麼高興地娶她為妻!」

這觸動心扉的恭維話語是所有女人都愛聽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不例外。這一回,她倒是感動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瞥了一眼,這目光既充滿感激,又令人魂不守舍。

隨後,見杜洛瓦未能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她也就將一隻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溫和地說道:

「我可要馬上就盡我這朋友的職責了。親愛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

「我可以坦率直言嗎」

「當然可以。」

「什麼也不必顧忌?」

「對。」

「那好,瓦爾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應當去看看她,設法博得她的歡心,她是個正派女人,聽清楚沒有?非常正派。不過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維她兩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從她那裡撈點什麼。如果你能給她留下良好印象,將來的好處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你在報館裡地位低下,至今毫無起色。不過這方面倒不必擔心,報館對所有編輯都一視同仁。因此請相信我的話,找個時間去看看瓦爾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

「謝謝你的關照……你已成為我的保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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