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喬治·杜洛瓦夜來沒有睡好,想到自己的文章就要在報上發表,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所以天剛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四處轉悠起來。然而這時候,連給各報亭分送當天報紙的搬運工都還沒有出現呢。

不過他知道,《法蘭西生活報》每天總是先送到聖拉扎車站,然後才會送到他所住街區,因此立即趕到了車站那邊。由於天色依然很早,他只得在店鋪門前再等一等。

終於,他看到一個賣報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鋪子前,把裝著玻璃的店門打了開來。接著,他看見一個男人,頭上正頂著一摞折成對摺的報紙,於是搶步迎上去看了看。不想這一摞報紙中,只有《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要聞報》及另外兩三種晨報,而沒有《法蘭西生活報》。

他不禁心虛起來:

「我那篇《非洲服役散記》會不會改在明天見報?瓦爾特老頭會不會對這篇東西不太滿意,在最後一刻將它撤了下來?」

他只得再去報亭看看,發現那裡已在出售《法蘭西生活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送來的。他於是連忙湊上前去,扔下三個蘇,慌慌張張打開一份,將頭版各篇標題匆匆瀏覽了一遍。結果沒有找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趕忙翻開一頁,只見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著一行黑體字:喬治·杜洛瓦。他激動不已,心中的喜悅難以言喻。事情竟如此順利!

他邁開腳步向前走著,手上拿著報紙,頭上的帽子滑落到一邊,腦子裡什麼也沒有去想,恨不得攔住身邊的行人,對他們說:「你們都快來買呀,快來頭呀,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那些晚間在街頭常見的報販那樣,扯開稀子,大聲喊叫:「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記》。」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慾望:由他先來把這篇文章從頭至尾讀上一遍,而且要到公共場所,即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去讀,比如咖啡館就很好。於是開始尋找已有顧客光顧的咖啡館。這樣不得不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家小酒館裡坐了下來,裡面已坐了幾位黎明即起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羅姆酒而不是苦艾酒,一點沒有想到,現在天還這樣早,根本不是喝這種酒的時候。隨後,他喊了一聲:

「堂倌,給我拿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來。」

一個系著白色圍裙的堂倌跑了過來:

「先生,本店沒有您要的報紙,我們只訂了《回聲報》、《世紀報》、《路燈報》和《小巴黎人報》。」

杜洛瓦一聽,不禁火冒三丈:

「你們這地方也太閉塞了,哪裡像個酒館?還不快去給我買一份來!」

侍者二話沒說,忙去給他買來一份。杜洛瓦於是大模大樣地讀起他那篇文章來。為了引起鄰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看看今天這份報紙究竟登了什麼好文章,他一面讀,一面還不止一次地有意發出大聲讚歎:

「這文章寫得可真好。」

隨後,他把報紙留在桌上,起身離去。酒店老闆發現他未將報紙帶走,跟在後面喊道:

「先生,先生,您的報紙!」

杜洛瓦答道:

「留給你們看吧,我已看過了。那上面今天可有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他未指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時候,看到鄰座的一位客人把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蘭西生活報》立刻拿了過去。

他想:「我現在該去做點什麼呢?」

尋思片刻,他決定還是到他辦公的地方先去領取當月的工資,並將這份可憐巴巴的工作辭了。科長和同事們聽說他要辭職,定會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想到這裡,他便高興得渾身直打顫。特別叫他高興的是,定可看到科長那副泥塑木雕的樣子。

他走得很慢,以便在九點半左右到達。因為財務部門要到十點才開始辦公。

他辦公的房間很大,但採光不好,到了冬天幾乎要整天點著煤氣燈。窗外有個小院子,對面也是一些辦公室。房內有八個人辦公。此外,還在一個角落裡放了張屏風,屏風後面是副科長辦公的地方。

他先去把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資領了。錢裝在一隻黃色的信封里,出納員從抽屜里取出,給了他。工資既已到手,他也就帶著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緩步來到他已在那裡度過許多時光的寬大房間里。

他一進門,副科長波泰爾先生便喊住了他:

「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長已數次問到你。你應當知道,一連兩天病假而沒有醫生證明,他是不會通融的。」

杜洛瓦站在房間中央,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大聲答道:

「那又怎樣?我才不管這些規定呢。」

房間里一陣騷動,同事們個個驚呆了。好似待在囚籠里的波泰爾先生,也從屏風上方露出了他那張驚愕不已的面龐。

他平素總把自己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地方,是因為患有風濕病,害怕穿堂風,為了能時時監視其屬下的一舉一動,他特意在屏風上挖了兩個洞。

房間里靜得可以聽到蒼蠅飛的聲音。這樣過了一會兒,副科長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才不管這些規定呢。我今天是來辭職的。我已經被《法蘭西生活報》聘為編輯,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計。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那邊上班。」

他本想不把這一情況馬上就和盤托出,以便慢慢地體味一下他們那種窘態,不想最後還是禁不住此樂趣的誘惑,一古腦兒把什麼都說了出來。

然而不管怎樣,他的話還是產生了預期的效果。因為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動也不動。

杜洛瓦乘機說道:

「我這就去向佩蒂伊先生辭職,然後回來向諸位告別。」

說著,他一徑走了出去。科長佩蒂伊先生一見到他,便大聲嚷了起來:

「啊,你來了。你應當知道,我是不……」

杜洛瓦沒有讓他說下去:

「請穩重一點好不好?不要這樣大喊大叫……」

身體肥胖、臉色紅如雞冠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嗆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接著說道:

「這個鬼地方,我早已呆夠了。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一家報館工作,待遇很是不錯。現在是特意來向您辭職的。」

說完,他扭頭便走了出去。心頭積壓多日的恨,今天總算得以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

他回到大房間,同昔日的同事握手話別,但這些同事生怕影響自己的前程,誰也不敢和他說話。因為他剛才進入科長的房間後,門一直開著,二人之間後來的談話,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口袋裡裝著剛領到的工資,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經常光顧、飯菜既可口價錢又便宜的餐館,美美地飽餐一頓。不但如此,他還又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特意留在他用餐的飯桌上。此後,他逛了幾家商店,買了些零碎物品。不過他買這些東西,並不是因為急用,而純粹是為了叫個店夥計把東西送家去,並因而讓人知道他的大名:喬治·杜洛瓦。

說過自己的名字後,他還加了一句:

「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接著,他向店伙說了說其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門牌號碼,並特意叮囑道:

「交給門房就行了。」

由於時間還充裕,他又到一家專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鋪子里,讓人立刻給自己印了一百張名片。當然,他不會忘記,在名字的下方寫上其新任職務。

在將這一切都辦妥之後,他這才去報館上班。

弗雷斯蒂埃見到他,已完全是一副上司的派頭,裝腔作勢地向他說道:

「啊,你來了,很好。我這裡正有幾件事要你去辦,你先等我一會兒,我手邊的事馬上就完。」

說完便埋下頭去,繼續寫一封信。

長桌另一頭坐著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面色蒼白,肥胖的身軀幾近胖腫,光禿禿的腦袋油光可鑒。他正伏在那裡寫著什麼,由於高度近視,鼻尖幾乎貼在紙上。

弗雷斯蒂埃這時向他問道:

「喂,聖波坦,你幾點鐘去採訪我們說的那些人?」

「四點。」

「到時候,把我們這位新來的年輕人杜洛瓦也帶去,讓他學學做記者的門道。」

「好的。」

隨後,弗雷斯蒂埃又轉向杜洛瓦問道:

「關於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你帶來沒有?今天早上與讀者見面的第一篇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問得張口結舌,停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有帶來……我本來以為午飯之後會有時間把它寫出來……可是總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所以沒有……」

弗雷斯蒂埃不滿地聳了聳肩:

「你要是總這樣不守時,最後必將砸掉自己的飯碗。瓦爾特老頭還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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