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服務生將一個熱氣騰騰的椰子端了上來,恭恭敬敬地說:小姐,您要的魚翅湯。

你舀了一勺魚翅湯,心不在焉地倒進嘴裡。湯一進嘴你就跳了起來,你就嗚嚕起來,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說: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擺著手拒絕了,你那樣子就像一個強忍著不嘔吐的人。灼熱的湯在你口腔里翻滾著,你怕吐出來不雅觀,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將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團火焰,從咽喉一直滾進了胃裡。眼淚隨即從你的眼窩裡冒了出來。

我同情地看著你,說:你應該吐了它的,為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這種地方,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

這時,對面的小鴨子抬頭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鴨子盛了一勺湯,放到嘴邊呼呼地吹著,然後喂進那個巨乳女人嘴裡。他干著這些活兒時,目光開小差,越過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臉上。你知道這個小鴨子在觀察你,你本能地感覺到小鴨子對你很感興趣,儘管他的行為也屬於吃著碗里的看著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自豪感。你強烈地感覺到那個容貌可愛的小鴨子是在強忍著生理上的厭惡與那黑臉女人起膩,於是你的心裡充滿了對那個醜陋女人的厭惡和對那個小鴨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悄悄問我:為什麼?他明明厭惡她為什麼還要虛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賣笑是為了錢,男人呢?男人出賣小白臉上的微笑是為了什麼?

我差點笑出了聲。

我實在沒有想到,人類也已經墮落到了這種程度。

我想起了頂多兩個小時前她的那些可以算做醜陋的表演,對她現在的批評社會的口吻生出了些許反感。我說,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變得虛偽起來。

你瞪著我,問:你說我虛偽?

也許你自己覺察不到,我說,虛偽久了,也就自以為真誠了。

在感情問題上,我從來沒有虛偽過,你紅著眼圈說,如果我虛偽,就不會吃這麼多苦頭。別人不了解我,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你知道我的精神受過什麼樣的創傷,你知道我的心裡埋著多麼深的痛苦。你知道我與我的那個所謂的丈夫是怎樣生活的……你親眼看到過我跟馬叔是多麼好,我對馬叔是多麼真,可是他一夜間就變了,他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著湯,忘記了通過喝湯表現淑女風範,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聲響,簡直就像一個捧著碗喝粥的農婦。我知道這是她陷入痛苦回憶的一個標誌,南江市的女市長不顧體統地大吃大喝時,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時候。

這樣的事即使在全國也很少見:他爸爸在縣委常委會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

你還記得他那頭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網架的立柱上。你還記得在中學生運動會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極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樣。那次運動會後,我爸爸對我說:"嵐子,你去看看馬伯伯和蘇阿姨吧,代替我去。他們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馬伯伯是個頑固不化、不識時務的傢伙,但的確是條漢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紅樹林游擊隊里的戰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時候跟他在一個幼兒園裡同上小班,我膽大,他膽小,他經常被女孩子打得咧著大嘴哭,我經常替他打架報仇。後來我爸爸調到三江去,我們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調回來,我們一家當然跟回來。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沒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雖然後來他說沒忘,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誰會記住一個幼兒園小班的同學呢?

我爸爸說起他爸爸時滿臉都是表情,時而生動如畫,時而慷慨激昂。他爸爸這人富有傳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錯誤,很可能當到省長。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麼錯誤嗎?現在想起來很好玩,但在當時可是轟動了全省的大事。這樣的事即使在全國也很少見:他爸爸在縣委常委會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地委書記逼著縣裡搞浮誇,說一畝水稻能生產8000斤稻穀。我爸爸對我說起這件事時哭笑不得,說你馬伯伯是個認死理的愣頭青。"其實",我爸爸說,"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誰不知道每畝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勢所趨,說了也沒用嘛!可老馬就是不同意往上報8000斤,氣得地委書記當場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時他爸爸就是南江縣的副縣長,我爸爸才是縣農業局的局長。我爸爸說那天下午縣委常委們要開會幫助他爸爸,地委書記要出席會議。開會前我爸爸私下裡勸他爸爸:"老馬,好漢不吃眼前虧,做個檢查算了。"他爸爸卻瞪著眼說:"你想讓我學盧南風!"你知道盧南風是誰?盧南風是抗日時期紅樹林游擊隊的隊副,是屬於豪門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對抗日貢獻很大,後來被鬼子抓去,受刑不過,當了叛徒。他前年從日本回來,捐款建了一所紅樹林小學。這個人非常有意思,啥時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對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勸他竟遭搶白,就說:"去你的犟馬,好自為之吧你!"我爸爸說開常委會前他爸爸躲在廁所里喝灑,進去好幾個人叫都叫不出來,後來是縣長進去把他拖出來。他眼珠子通紅,活活就是一匹狼。開會了,地委書記主持會議,批評他思想保守,是小腳女人。地委書記批評完了,接下來是縣委書記批,縣委書記批完了,縣長接著批。起初他只是悶著頭抽煙,後來批急了,騰地就蹦了起來,罵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都不是吃糧食長大的,你們都他娘的昧著良心講話!"地委書記說:"馬鋼,你這個反黨分子!"我爸爸說,"地委書記一語未落,他左手按著桌子,身體往前一躥,右拳隔著桌子就捅了過去,一拳正中地委書記門面,呱唧一聲響,地委書記連著椅子往後倒了。眾人嚇愣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急忙把地委書記扶起來。書記一低頭,將兩個帶血的門牙吐到手心裡……"

聽了我爸爸的敘述,我對他爸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個副縣長竟敢在縣委常委會議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這簡直是個偉大的創舉。第二天下午放學後,我對他說:"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戰友,我爸爸讓你帶著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邊跟,跟到鐵絲網那兒,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說:":你跟著我幹什麼?討厭!"他竟然敢說我討厭!那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別意識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縣長,別人都怕我,我怕誰?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氣,我看著他感到很好玩。我說:"你不要忘恩負義,忘了在幼兒園我幫你打架那時候了!"他不理我,低頭鑽過鐵絲網。我緊跟著他鑽過鐵絲網。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著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著我?你這樣跟著我算怎麼一回事?難道我欠你的債嗎?"我說:"你有什麼理由說我跟著你?難道這個運動場是你們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時找不到反擊的話。於是,突然地,這傢伙撒開長腿奔跑起來。他想用奔跑擺脫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縣跑得最快的女學生,幾天前的運動會上我剛剛為學校掙了一塊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後邊緊追不捨,應該說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綽綽有餘。他跑起來挺著胸膛,頭使勁往後揚著,雙臂大幅度擺動著,嘴巴里發出哞哞的叫聲,像小牛一樣。他跑了一會,以為肯定把我甩在大後邊了,於是就放慢了腳步。其實他也跑不動了。但當他回頭看到我依然緊緊地跟在腳後,臉上的神情狼狽極了。他滿嘴白沫,胸膛急劇起伏,喘息聲很大,簡直就是個小癆病鬼。我對他扮了一個鬼臉,輕蔑地說:"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臉色灰白,氣喘噓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轉身又跑,我繼續緊追。他越跑越慢,腳也不利索了。一塊斷磚頭絆了一下他的腳,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還是栽到地上。幸虧地上茂盛的野草幫了忙,否則他的臉可就慘了。我收腳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聽到同學們興奮地嗷起來。儘管我野,心無雜念,但第一次趴在一個男生身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急忙從他的背上跳起來,蹦到他的面前說:"跑啊,怎麼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臉貼著草地不抬頭,好像死了一樣。我說:"起來呀,起來再跑!"他慢慢地爬起來,臉皮的紅紫竟然使他的臉看起來好像大了不少。他幾乎帶著哭腔說:"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我說:"只要你答應帶著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堅決地說:"不行!"然後他就朝著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也不在乎了。看來,他寧願讓我跟在身後讓同學們取笑,也不願帶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隨著他而去了,他知道無論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著他從運動場出來,沿著當時的那條狹窄、骯髒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時候全市只有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只有一條鋪了瀝青的大道,所謂大道也就是十米寬,其餘的全是平房小巷,與農村沒有什麼區別。健康路中間布滿積著污水的大坑,他牽著羊緊貼著路邊走,路邊就是把運動場圍起來的磚牆,牆頭上還拉著一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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