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奇談

1927年4 月的一天,我爺爺扛著鋤頭到田裡去鋤小麥。從頭年秋天開始,跨過一個漫長的冬季和一個荒涼的春天,幾乎沒下一點雨雪。河流乾涸,池溏見底,一堆堆蝌蚪乾死在臭水坑裡。井水落下去一扁擔。街道上塵土飛揚。南邊膠州嶺地人畜飲水發生了困難,早幾日已有馬車拉著大缸和牛皮口袋來村裡拉水。村長馬大爺看看村裡那口唯一能飲用的井中水日漸下落,便派人手持棍子站在井邊護著。任憑那些拉水的膠州人怎麼樣苦苦哀求,馬大爺也不許他們再從井裡打水。爺爺扛著鋤頭走在街上,有人問他:管二,還鋤啥呢?麥苗子都能點著火了。爺爺說:閑著心煩,到田裡去轉轉。走進自家的麥田,爺爺感到心灰意懶。他看到那些麥子只有一虎口高,頂上挑著一個蒼蠅那麼大的穗。完了,爺爺想,大歉收已成,連種子也收不回來了。爺爺對我們說:咱家的麥子還是長得好的呢,甭管大小還算有個穗兒,弄好了興許還能打上半斗「螞蚱屎」,大多數人家的麥子連穗子都沒秀出來就「雞窩」了。爺爺站在麥田裡,放眼望去,看到三縣交界處的寬廣土地一片荒涼景象。往年這時候,應該是麥浪翻滾、禾苗蔥綠;可今年此時,只有那些極其耐旱的茅草和小蘄頑強地挑著一點綠。乾旱使土地返了鹼,溝畔和荒地里一片銀白,好像落了一層霜。爺爺坐在黑土地上,裝上了一袋旱煙。苦辣的煙霧嗆出了他的眼淚。爺爺的心裡比那旱煙還要辛辣。擦擦眼淚,看到眼前那幾棵垂死掙扎的野草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蚜蟲。幾隻火紅色的大螞蟻扛著蚜蟲跑來跑去。爺爺挖了一把黑土,用手攥著。他感到黑土又硬又燙,好像從熱磚窯里抓出來的。田野里熱浪滾滾,陽光毒辣,令人不敢仰視。高遠的天空萬里無雲,只有在遙遠的地盡頭,好像有一些似煙似霧的東西在裊裊上升。一聲烏鴉叫,聲如裂帛。天越旱鳥越少。前幾天還有成群的麻雀跟著膠州拉水的馬車低飛,這幾天也不見了蹤影。村子裡那眼水井壁上,每天都撞死若干鳥兒,有麻雀,有燕子。為了保持井水的衛生,不得不用一個木輪車的花軲轆蓋住了井口。現在麻雀沒了,燕子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些黑烏鴉和人作伴。乾渴已極的烏鴉經常跟人從桶里搶水喝,但搶到水喝的機會並不多。它們暈頭轉向地瞎飛著,有的飛著飛著就死了,像石頭一樣掉在地上。遠處響起了槍炮聲,不知是誰的軍隊跟另一個誰的軍隊打仗。天災加人禍,百姓在死亡線上掙扎,也就沒有心思去管打仗的事。就在這一天,爺爺親眼看到了大批蝗蟲出土的奇景。這種奇景,所有的書上都沒有記載。因為是我爺爺親口所說,所以我深信不疑。

爺爺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碼給我們晚輩講述過一百遍關於蝗蟲出土的情景。

他攥著一把滾熱的黑土,坐在麥田裡抽煙,不經意地一低頭,忽然看到腳前有一片乾結的地皮在緩緩升起。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還是在緩緩上升。緊接著,那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樣裂開,一團暗紅色的東西長出來,形狀好像一團牛糞。爺爺心中好納悶。他是他農業知識相當豐富的人,也不知道地里冒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他蹲起來,仔細觀察,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那團暗紅色的牛糞似的東西竟然是千萬隻螞蟻似的小螞蚱。這些東西雖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極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團牛糞在陽光下閃爍怪異光芒,近前一看,只見萬頭躦動,分不清個兒。爺爺膽戰心驚地看著那團螞蚱慢慢膨脹,好像曇花開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發現奇蹟的興奮促使他轉動頭頸想找一個人交流驚嘆,但田疇空闊,渺無人跡。地平線猶如一條銀蛇在翻騰起舞,陽光炙熱如火,高空鳥鳴驚心,軍隊在遠處開槍放炮,沒有人來關心螞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爺爺還是跳起來,大叫一聲:螞蚱!螞蚱出土了!

爺爺一聲未了,就聽到眼前那團膨脹成菜花形狀的小螞蚱啪地一聲悶響,向四面八方飛濺。它們好像在一分鐘之內就學會了跳躍。頃刻之間,爺爺的頭上臉上褂上褲上都沾滿了螞蚱。它們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爺爺臉上發癢,抬手摸臉,臉上頓時黏膩膩的。初生的螞蚱很是嬌嫩,觸之即破。爺爺手上和臉上都是它們的屍體。爺爺聞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氣。他拖著鋤頭,倉惶逃出麥田。他看到,在麥壟間東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糞、如蘑菇的暗紅螞蚱團體從乾結的地皮下凸起來。膨脹到一定的程度它們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聲里,低矮的麥稈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動的小螞蚱。有一隻小螞蚱停留在爺爺的指甲蓋上,好像故意讓他欣賞似的。爺爺仔細地觀察著它,發現這個暗紅色的小精靈生長得實在是精巧無比。它那麼小巧,那麼玲瓏,那麼複雜。做出這樣的東西只有老天爺!爺爺渾身刺癢起來,起初他還摸肩擦背,後來便亂蹦亂跳。他的心中,又是煩躁又是恐怖,彷彿身臨絕境。儘管遠近無人,但他還是又一次大聲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螞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個馬蹄那麼大的螞蚱團在膨脹,隨時都會爆炸。他揮起鋤頭,對準那團螞蚱砸下去。只聽到啪唧一聲響,像稀牛屎一樣濺出去。鋤刃也從鋤鉤上脫下來。低頭撿鋤刃時,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氣。他被那腥氣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著鋤刃,一手拖著鋤杠,六神無主地往村裡走去。他目光迷茫,丟魂落魄,嘴裡念叨著:毀了,這下毀利索了,神螞蚱出土了……

爺爺帶回村的消息令村裡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時我們的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一百多口人。當下就有人跑到田野里去看究竟。我父親對我們說他也跟去看了,那一年他才五歲,剛剛有了記憶力。他們沒看到螞蚱出土的奇觀。他們只看到在耀眼的陽光下,被乾旱折磨得死氣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沒死的植物上都有螞蚱在跳躍,一陣陣細小但是極其密集的悉簌聲在茫茫大地滾動。觀看的人都感到渾身發癢,眼花繚亂,說不清哪裡不舒服。

從田野里觀蝗歸來,父親看到他母親也就是我們的奶奶在堂屋裡擺起了香案。兩根蠟燭三柱香,燭火跳躍,香煙繚繞,鬼氣橫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裡念念有詞,然後磕頭不止。奶奶說螞蚱就是皇蟲,是玉皇大帝養的蟲。造字的人在『皇』字邊上加了個『蟲』字,就成了『蝗』蟲。蝗蟲就是皇蟲,皇蟲就是螞蚱,翻過來也一樣。

幾天後,東南風浩浩蕩蕩,大團的烏雲也滾滾而來。空氣變得潮濕了,傍晚時村前的池塘里散出惡臭。被褥粘膩,跳蚤肆虐,爺爺難以入睡。他對我們說那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們總感到大禍就要臨頭。螞蚱出土以後,田野更是一片白地,連那些硬草棍兒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蟲牙口可真好。爺爺說,前幾天村裡還有人到叭蠟廟裡去燒香磕頭,乞求它們能夠口下留情,事實證明,這種活動毫無用處,它們根本不領這份情。男人們對女人的迷信活動不管不問,他們知道地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供神蟲們吃了,求不求都一樣。它們總不能吃土吃人吧?吃光了能吃的,它們就該遷移了。

東南風一起,人們有了希望,但也有了憂慮。希望能下一場透雨,好種上秋苗。令人憂慮的是那些把草梗都啃光了的蝗蟲們戀戀不肯離去,就好像等待著啃秋苗似的。

爺爺睡不著,便到院子里踱步。東南風吹著人的胸膛,破窗戶紙在他身後啪啪地響著。風裡滿是腥氣,有土腥、水腥,更多的還是那種令人作嘔的螞蚱腥。雨來了,雨真的要來了。儘管有蝗蟲在,但被乾旱熬苦了的村民們還是興奮異常。雨越來越近了,天邊上已經有了抖動的電光。爺爺知道那不是兵們在打炮,而是雷公在搖晃手中的破扇子。爺爺暗中禱告:希望天老爺能下一場特大暴雨,抽打死那些害人蟲,同時也就解了土地的乾旱。

那夜果然下了大雨,雨里還夾雜著杏核大的冰雹。村民們都歡欣鼓舞,感謝老天爺,既解了酷旱,又消滅了害人蟲。但天亮後到田野里一看,才知道事情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樣樂觀,雨水和冰雹的確要了一些蝗蟲的小命,但更多的蝗蟲卻在茁壯地成長。它們在雨後的數天里,便把各自的身體擴大到和大粒的花生米相似。它們一個個生龍活虎,膩膩嫩嫩,肉感強烈,令人望之生畏。現在,滿眼都是它們蠢蠢欲動的身體。那麼多的觸鬚在抖動,那麼多的複眼在閃爍,那麼多的肚子在抽搐。喝飽了雨水的大地,為苦熬了一冬一春的植物提供極好的生長機會,所有的植物都在萌生新葉,所有的種子都在破土發芽。但是,新長出的一切,都變成了蝗蟲們的美餐。它們決不挑食,它們不怕中毒,無論是有怪味的薄荷,還是有劇毒的馬錢草,只要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就啃吃乾淨。它們齜著兩瓣紫色的大牙,嘴裡噴吐著綠色汁液,讓田野里洋溢著腥臭。蝗蟲的氣味毒化了空氣,粉碎了人們的勇氣。

雨後的大地依然光禿禿的,生出來的綠葉還不夠填螞蚱爺的牙縫。植物們生了氣,去你媽的,我們不往外長了,看你們還怎麼吃。有本事你們變成拉拉蛄,鑽到地下來吃我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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