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雙重的飢餓迷惘的傳奇

作者:俞悅

儘管已在倫敦生活數年,虹影仍鄉音未改,話語中有濃濃的四川味道。飽滿的額頭、清澈的雙眸、白皙的皮膚,怎麼看都像是個乖乖女。誰又能把她嬌弱的身形與80年代「攪動」中國文壇、90年代「攪動」英國文壇的「文字魔女」相聯?她的細珠貝鏈,她褲腳上的流蘇、她婉約低調的笑意,一旦與她的身世、她的文字相融,便成了巨大的謎團和難解的方程。

她很看重經濟獨立,因為經濟獨立是一切獨立的前提,但她強調,首先要有思想的獨立。說到這兒,她竟背起了電影《簡愛》中的台詞。

1997年以來,她的兩部長篇小說《背叛之夏》、《飢餓的女兒》以及短篇小說集《辣椒式口紅》被譯為多種文字在英、美、法、意等國出版並暢銷。尤其是《飢餓的女兒》榮登各大排行榜前列,被英國書店定為聖誕節禮物。小說的暢銷,帶給她巨大的聲譽,也帶來豐厚的酬金。《飢餓的女兒》一書的預付款十幾萬美金被版稅抵掉後,她可以逐次從各國的出版社那裡領到後續版稅。

而此前,她的主要收入是參加各種文學比賽的大獎獎金。她四次獲得台灣《聯合報》、《中央日報》獎,每次獎金有幾十萬的台幣。她說自己不擅理財,所有事宜都交給經紀人和會計去打理。但要付經紀人約10%的傭金。虹影此次回國,是應四川文藝出版社之邀,作《飢餓的女兒》大陸版的首發式及簽名售書。

虹影又回了趟位於重慶的家。她的生父和養父雙雙辭世,母親心臟不太好,但仍勤儉持家。母親告訴她,重慶有很多下崗家庭的孩子考取大學卻因貧困而不得就讀。於是,虹影決定將重慶地區銷售的《飢餓的女兒》的全部稅捐贈給重慶的下崗女工。並在此基礎上設立一個基金會,用於幫助她們的學齡子女。虹影說,在18歲離家出走前,她沒上過大學。完全是靠自己的悟性和學習才有今天的成就。「上大學、受教育對於一個人來說,可能是改變命運的大事」,她對此深有體會。令虹影欣慰的是,已經有數家企業表示願意捐款給這個基金會。

天降飢餓於小女子。這飢餓卻使她在選擇生活的路上,比母親走得更遠。

「那時候,大人和孩子的距離很遠。我渴望有人蹲下來撫摸一下我的臉。」母親懷她的時候,是三年大饑荒最後一個黯淡的冬天。在這樣的背景下,這個非婚生的女孩更成為不受歡迎的人。歧視、漫罵、冷漠以及無邊的問號粗暴地強加在這無辜生靈的身上。

用現在的眼光看,虹影的母親是一位具有強烈反叛精神和女權思想的人,只是生不逢時。她從鄉下逃婚出來,嫁給一個袍哥(黑社會)頭子,生了虹影的大姐。然後攜女離家出走,嫁給一個長她10歲的船員,又生下4個孩子。船員後來患眼疾無法勞動,全家的生活,全部得靠她干體力活來養活。後來,她結識了一位小她10歲同樣貧窮的但卻關愛她的青年,於是有了虹影。而這一切,是到虹影18歲時,才有人告訴她。此前,她一直迷惘於巨大的問號之中。「從小,鄰居用很難聽的話罵我,還有,我發現總有一個面目不詳的男人在跟蹤我後來才知道,那人是我的生父。」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世,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裡。兄姊們恨她搶奪了口糧。母親在複雜的心理之下對她的冷漠,鄰居們的恥笑歧視以及自己青春期的焦慮,使得虹影既膽怯又叛逆,既善良又心狠、既乖順又獰妄。在沒有糧食也沒有愛的飢餓中,她只有一個世界——就是自己。「正是寫作,拯救了我」。是的,寫作使虹影比母親更叛逆、更豐富、也走得更遠。

十八歲,女子有行……快樂,就是一無所有,奇蹟與危險並存。

時至今日,虹影仍然懷念18歲以後的流浪時光。她不同尋常的經歷給了她不同尋常的質地,她發酵已久的個人世界有一天豁然洞開。詩歌,如一縷絢麗的虹令她痴迷,也令她找到了通往別人的路。

帶著詩歌和微薄的盤纏,她北上南下,與詩人、作家、畫家們「打堆兒」。成為詩人作家後,她進入了魯迅文學院和復旦大學的作家班,體味著外面世界帶來的每一次奇蹟、邂逅、巧合和驚喜。宛如一頭小鹿不知深淺地涉足於「前衛、先鋒」的領地。在80年代,頻繁的地下聚會帶給她一些「壞名聲」。「當時的party完全不像現在那樣富麗堂皇時髦前衛,是完全地下的。黑著燈跳貼面舞,警察隨時會來,我們隨時會破窗而逃」。虹影也許沒有料到,十年後的中國流行一個詞「酷」,而她只是用這種過激行為療傷而已。她更沒想到,這種行為形成的文字會在十年後的今天「閃亮」於各網站的首頁,「熱賣」而獲利匪淺。難怪有人會寫文章說「請衛慧棉棉向虹影學習」。

任何藥劑都會有副作用,儘管她不在意那些「壞名聲」,但她還是很快厭惡了那樣的生活。

愛情在她眼裡異常虛幻,結婚生子更是笑話,她不想走每個女人都得走的路。

然而有一天,她從貼面舞會上狂奔而出。在嘔吐之後,她發現衣兜里有一張紙,

紙上有首詩,詩的作者姓趙,愛情之火重新燃燒……

虹影對自己母親的評價是「敢愛敢恨」。在五六十年代,一個女人敢愛一個比自己小10歲的男人,並且為他生下孩子,可謂是特立獨行。而這種特質毫無損耗地遺傳到了虹影的體內,使她更加「瘋狂」,不肯讓自己重複——重複自己和重複別人,同樣不能忍受。

有段時間,她沉溺於劣質煙和廉價白酒之中。當時,西方流行音樂在中國地下藝術圈大行其道。或者「懷裡抱著一個人慢慢搖,」或者跳「鞋跟要將樓板踢穿」的勁舞,一切都是為了逃避苦悶和壓抑,得到繼續流浪的催動力,「這時可以過過幻覺癮,好像快樂已抓在手中」。

有個晚上,她喝得比任何時候都多,酒精燒焦了她的身體。她從貼面舞會上跑出來。馬路上靜靜的,沒有人,只有一輛糞車從身邊駛過。她嘔吐起來。氣喘稍定後,她摸索著衣袋,抽出一張紙,想擦擦嘴。卻看到那是一首地下油印雜誌上的詩:

在災難之前我們都是孩子

後來才學會這種發音方式

她覺得,這首詩像是專門為她這樣靠了僥倖才從一次次災難中存活下來的人寫的。她記得詩的作者姓趙。那個名叫趙毅衡的詩人後來成了她的丈夫。

寫《飢餓的女兒》時,虹影說她的心情很平靜。看清昨天,才能看清以後。

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趙毅衡教授,也就是虹影的丈夫自謙說,因為離得太近,所以對虹影作品看不出所以然來。但他肯定,虹影的小說「自傳因素最小」。虹影自己也自豪地說「要比生活經驗,我比大部分作家豐富」,但一直以來,她拒絕寫「體驗」。

通常情況下,寫自傳多半是年事已高者所為,因為那樣,才夠豐富。況且,《飢餓的女兒》有「家醜外揚」之嫌,而書中人物現都健在。是什麼令虹影如此「不合時宜」呢?

虹影認為,首先要打破「那種自傳要臨死前才寫」的傳統,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與眾不同;第二,這個故事從她18歲知情時,就一直在她胸中翻江倒海,那時候她就產生了要把它寫下來的想法;第三,也就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她的心態已趨於平靜,她已經可以冷靜地面對過去,從容下筆。熬過大苦難而倖存的女子,已在異國生活過十年,時間和空間均已拉開距離,一切都變得清晰明了,浮躁掃凈。

劉再復先生評價說虹影把飢餓年代的苦難寫得不寒而慄,而英國的書評家則稱《飢餓的女兒》是一本讓人心都揪起來的書。

而虹影則對該書在歐美的暢銷始料不及。她說,寫作時她並沒有按歐美人的閱讀習慣來行文。在英美圖書市場,起碼有20本以上的寫「文革」的書,它們大多是那些居住國外的高幹子弟所著。他們大多是非職業寫作者,無論是語言還是結構都顯得稚嫩而缺乏藝術性。更重要的是,他們那些書「完全是控訴式的,把社會寫得一團糟,彷彿他們受了天大的委屈」。虹影認為,那些影響民族命運的運動,無一不是全民性的,每一個人都是參與者,如果說有罪的話,那每一個當事人都有罪,每一個都應當反省,而不是指控。「當我的心態異常寧靜的時候,當我敢於回顧的時候,我想我可以用小說反思那段歷史了。而且,我想讓那些異族人看看中國小說家的作品。」

虹影還補充道,她是一個有很多「故事」的人(這也可以理解為「壞名聲」),她希望人們更多的了解她。她同樣渴望理解。

儘管遭遇過諸多不幸,虹影仍對生活心存感激,對生命精心設計

「是下層生活造就了我。」這是虹影常常掛在唇邊的一句話。四川人喜歡擺龍門陣,在語言方面,四川方言有著無以倫比的生動鮮活。

「我生長在一個有13家人居住的大雜院。那裡的人和事都是絕好的小說題材,尤其是語言,連他們罵人都會有千變萬化,無窮的想像力。」

用四川話來閱讀《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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