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的獻身者

這個塔樓,有點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香港維多利亞灣建成的中國銀行大樓,把空間斬釘截鐵打幾個折,一個純鋼的青鶴,亭亭玉立。不同的是,這塔樓建在島的正中央,四周是嶙峋的火山岩,冷凝的花崗岩漿,像地獄一樣從來未曾風化。圍著這島的,卻是藍如絲綢的海水,一直鋪展到地平線彎曲成圓弧的盡頭。

T-84特種機安穩地停在尖聳的塔頂平台,彷彿一頭鷹落到樹梢,也像鷹一樣收起翅膀。

用聲速三倍的飛行,非常勞累。這個時代少數的忙人,只能用這種方式旅行,從北京飛到大西洋只用兩個小時。忙人不得不體魄健壯,才能承受世界降在他們肩上的大任。這世界大部分人,百分之九十七的人口已經被聯合國宣布為「閑人」,不用工作,也不準再工作,隨他們意願逛悠,每月發津貼比原來壯勞力工資多一倍。執行這條聯合國決議堅決的國家,國民生產總值馬上以每年百分之二十遞增,使原先猶猶豫豫的國家也趕快動這社會大手術。的確,經濟社會學家早就指出了技術先進只需要百分之三的人幹活,否則互相拖累。告訴「閑人」們,他們解放了,有福了,願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條件是不能污染環境。這是一個充分發揮人的潛力的美好世界。

撲翼機合攏了翅膀,引擎聲漸漸降低,現在變得像個男低音歌手在化妝室里試嗓子。從塔頂升起的介面直接伸進機身,趕來參加這次會議的東亞代表,一個個緊一下領帶,撣撣整潔的服裝,走進介面,空姐托著盤遞給每人一支長城牌克毒口香糖,這是航空公司為到下降島的旅客特製的紀念品。

「小姐,謝謝。」正提起黑皮包高個的北京男子微笑著說,「不過拉慕爾病毒不是通過空氣傳染的。」

空姐打著日本式的躬,英語也說得如他一樣BBC:「先生說的當然對,這只是敝公司的一份敬意。」

他將口香糖接了過來,想起這位此刻動作如木偶的空姐,一路上與他打趣時的活潑勁兒,自嘲似地搖了搖頭:看來恐懼傳染比病毒更快。

介面電梯以每秒百米的速度下降,電梯門一打開,他們就看見一位身材筆直的高級軍官恭候在門口歡迎。

早從電話上彼此認識,此人是緊急部隊第三號人物蒙貝爾少將。

「熊一如博士,」他敬了個禮,「我奉命帶你們參觀聯防基地,並講解有關情況,會議將於兩小時後舉行。」

他握了握少將的手。「謝了,謝了,」他說,「基地情況我在線已經作過三維實景觀察。」心裡咕噥,這是什麼時代了,還需要實地視察!這些軍官永遠無法忘記二十世紀末在軍校學到的規範。「不知羅琳博士是否有空?」

蒙貝爾少將說:「羅琳·古斯塔夫森博士在準備兩個小時後開始的會議材料。」

「你能否問問她,」他儘可能謙遜地說,「能不能我們一起準備材料?」

軍官立正,打開對講機。說了兩句就遞給他。羅琳像經常在屏幕上一樣微笑。

「一如,」她說,「有失遠迎——漢語是這麼說嗎?我的漢語越來越糟了。」

「羅琳,我們最好立即談談。」他說。

「噢,這麼想念我?」羅琳說。

他用餘光溜了一下少將,少將識相地往遠里站。他說:「就是。但我還有更重要的話說。」

「總不至於向我求婚吧?」羅琳逗趣他。她是他們這一行有名的紅魔美女,但也是身體力行的女權者——實際上所有的男女忙人,全拿婚姻當笑料,留給閑人結結離離。「四點鐘開始的會,將審議你提交的全部報告,決定是否開始啟用中國發展出來的SS22抗體,這是全世界等待了多年的消息。」她緩了口氣,說,「你恐怕準備好了,而我還沒有。我一向沒有你的沉著勁,這你知道。」

「恐怕我要馬上告訴你的,比文件準備更重要。」他有點急了,聲音突然提高。

羅琳驚奇了。因為這個男人從不急,總是不慌不忙,而且對她從來溫順,溫順中帶著一份禮貌。「那就請你馬上來。」

聽見她同意了,他把話機遞給少將,站立兩三步遠看著緊閉的電梯。少將一連串的是是是,然後恭敬地對他說:「熊博士,請,我帶路。」

他們穿過一條塔內的內部備用電梯,透過玻璃的牆,看得見這個塔像福柯近一個世紀前描寫的「中央監視」塔,俯視著整個大環島。下降島被用來作為昔日麻瘋病院式的病毒隔離區,是聯合國大會變成超級權力機構後的第一項命令。二十世紀末的「多政府主義」,對愛

滋病毒過分手軟造成病毒蔓延,三十年無法控制,反而多次地方性變異造成藥物失效。好不容易過了十年的後愛滋時代,享樂成性的人類,又弄出了這個拉慕爾病毒,對這次性傳染病流行,國際強權政府來了個強硬手段:全世界的病人都送到這個位於大西洋中央的島上總體隔離。

島上以前的房子,映入他的視野,大都像美國汽車旅館式的模樣,海濱一帶特別多,很整齊,倒也不能說比旅遊地更為擁擠。五百米高的中心塔,是唯一的高層建築,四周是明確無誤的隔離區:封鎖壕,電網,監視哨,所有的房子輪輻狀一排排對著中心塔,可以一覽無餘。而整個島中間用電網高牆擱斷,一邊是男區,一邊是女區。

他想,這倒與電腦三維觀察感覺不同,怎麼那些鼓吹解放哲學的後結構主義者沒有想到,他們為這個世界返回結構和秩序,提供了反論證?

電梯停在一個裝飾優雅的門廳,無土特殊培育的植物鮮花悠然地生長著,清香如野外草地。蒙貝爾少將把眼睛靠近門上一個孔,讓安檢系統檢查視網膜,僅兩秒鐘就讓開,讓熊一如上前去受檢查:必須查兩個人的視膜圖,門才能自動打開。少將敬了個禮,原地不動等門開。

他一人跨過厚重的鋼門,如同什麼保安機構的總部,他明白這是必要的。這裡的機密如果被偷被搶或被破壞,後果比任何地方受襲擊更為嚴重。

羅琳從辦公桌後站起來,順手摘下她的眼鏡。她沒有穿實驗室的大褂,而是一身紫金的官員服,有點像他剛告別的空姐,不過幹練而成熟。

他擁抱她,很想好好吻吻她,但羅琳側過臉來讓他貼了一下。

「歡迎,」羅琳說,「歡迎來下降島。你是第一次來吧?」

「是第一次。」

「怎麼樣?」

「像集中營。典型的集中營。歷史資料上看到過。」

羅琳向他手一擺,桌前左側有一把舒服的皮椅。他坐了下來,把手提包放在腳跟,抬起眼看正微笑的羅琳,她聳聳肩,不想在這時刻討論這個島像什麼的無聊問題。

如何處理病毒控制的激烈爭論,把醫學界分成爭論的兩大派,更把全世界的閑人分成兩大示威陣營,吵得無止無休:左翼要求尊重人權,右翼要求安全第一。他們倆都太清楚對方的觀點。羅琳被任命為下降島監管區主任,當然不僅是由於她是病毒學專家。實際上熊一如在病毒學中的地位比她高。

「好吧,讓我們快點解放這集中營。」她幽默地繞回問題的關鍵,手卻在攤滿文件的桌子上理理,雙手相交,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且腕錶顯露在她與他之間。沒過一分鐘,她的耐心果然到頭:「那麼——有何貴幹?」

他皺皺眉,並不想掩飾。這些歐洲高級知識分子,漢語都說得不錯,辭彙量相當大,可惜在細膩的風格問題上,總會出錯。他早就不再糾正此類錯誤,正像三十年前英語是全世界唯一通用語時,沒人在乎你說得如何得體,只要能說就行。更何況他不想她說:「太謝謝你,我的漢語個人輔導員」。在這會兒,他與她現在不存在這種或那種關係。

「長話短說,」他稍稍頓了頓,「今天會議,是要檢討中國組發展出來的疫苗,決定是否作全世界推廣?」

「是這樣。我正在看你們昨天剛補充交來的臨床對比數字。」

「說服力不夠?」

羅琳猶豫了,她不想在會前就暴露核心小組的立場。「很有趣。」連聲音都在敷衍,「不過病例不夠,實驗尚處於早期階段」。她抬起頭看看他焦急的臉色,她無法對這個聰明的同行隱瞞,「恐怕只能試用」。

「我趕過來想對你說的,就是我如何發現SS22抗體並開始早期培育的。」看到羅琳不耐煩的眼色,他舉起兩手,「十分鐘,就給我十分鐘,你就會明白數字報告不能說明一切。」

他身子坐直一點,條理清晰地講起來,速度開始加快,不然這個女人會中止他,把他趕走。他明白核心小組的大部分國際專家不會認可他的報告,這個羅琳是領頭的,今天必須說服她才行。

「最早,我用了一個特殊辦法培育抗體。」如同站在高台前,深吸一口氣,跳下水終於冒出水面,他張開嘴狠狠地吐氣。

羅琳驚奇地瞧著他,她淺藍的瞳仁清澈透明,瞪大時卻顯得深不可測,目光里有那種北歐的驕傲。

三年前這個時候,這種像麻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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