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小米是我姐姐的獨生女兒。1972年她出生時,瀋陽和其他城市一樣,粗糧多細糧少,米更難得。父母原是南方人,姐姐想米飯吃想得慌,給女兒取名小米。我十五歲就響應毛主席號召,從瀋陽到內蒙草原當知青,「文革」後才考上大學,分配到北京教書。父母早亡,我和姐姐分手早,感情本來就淡漠,多年未見到她。偶爾有信件往來,從未見過她的孩子,只記得信中提到在深圳。

我意外得到一個去香港嶺南學院開會的機會,準備去時,我寫信告訴姐姐。臨行剛要出門,收到姐姐回信。要我經過深圳時,去看看小米。

世上的事情就這麼巧,好像冥冥之中姐姐知道我會在深圳停留,而不是直飛香港。她在信里說,她年老多病,行動不便,不能出遠門。想求我一件事,已有半年沒有小米消息。她擔心這女兒,從小就不聽話。信里附了一張三寸彩色照片,我的外甥女笑得很開心,長相挺秀氣樸素,與現在女孩的美容照很不一樣。她和我的姐姐很像,短髮,T恤衫,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使我眼光一跳。

深圳的五月如夏,在我的北方眼光來看,一切都新奇,人也不一樣,女人水靈漂亮,很會打扮,男人小個,沒北方男人那股蠻氣。櫥窗裝飾比北京耀眼。高樓成林,街道兩邊種著鮮花,清潔整齊,我第一次來,卻只有一天時間,來不及觀賞。

我按姐姐給的地址找到小米的住處,十層樓上,卻沒人應:小米不認識我,哪怕從門孔里看見我,也不會開門。大樓里綁架偷盜,比北京四合院還多,那裡鄰居可互相照應,這種火柴盒房子,隔得人人各顧自己。

正好電梯上來,我急忙問開電梯的女人,她愛理不理地說:「去找大樓管理處,一樓左拐。」話音未盡,電梯門已經合上。

原來這幢樓多半是出租的,房主自住是少數。管理員說,我說的那間房現在住著一對夫妻,也是外地人。但是,沒有我找的這個北方來的女孩,別說北方,大江南北的女孩子都以為這兒是天堂,可以混出一身金來。

「我找的人是我親外甥女,她留給家裡的地址就是這兒。沒準她搬走了?」

「不會,我記得這兒所有的住戶。」他的口氣不像在敷衍。

我只好拿出小米的照片,讓他看。他拿著照片端詳,沒說話。等了一會兒,他說:「這小姐模樣,我不能肯定她從來沒在這樓里住過,樓里住的妹崽,我眼裡都差不多。」

「什麼意思?」我有點不高興了,顯然他話裡有話。

他不回答,轉過身。我只有悻悻地離開。大樓門外和北京不一樣,停的自行車少,私車多。樹陰覆蓋,天很熱。轟轟鬧鬧的一輛摩托駛來,停在我身邊,是大樓管理員。他大聲對我說:「你不妨去歌廳瞧瞧,那兒年輕小姐多,外來妹相互熟,或許你能找到你外甥女。」說完一溜煙就駛遠了。

旅館太遠,回去不合算,我對逛商場沒興趣,原想去深圳大學圖書館看看海外中文報紙雜誌,據說是此特區大學的一大好處。但我心裡左上右下的,倒與姐姐的信沒太大關係,本來親情疏淡,見不見得著小米無所謂,也盡到了責任。是管理員那種不太正常的態度,讓我憂慮。聽說過不少內地女孩到特區闖天下的種種故事:開公司;炒股票;做髮廊按摩服務一類;傍大款,做港商小老婆;還有做雞的,旅館裡的雞最便宜一百元人民幣,街頭野雞是另一個價。諸如此類,心裡越想越不是味。

我在一家四川餐館吃飯,邊吃邊想小米。瀋陽老家那些舊事像一團雲在心底飛,人活著真不容易,顧了這輩子,還得為下輩子操心。

遠處窄長的天在轉換色彩,夜晚慢慢靠近我凝視著的街道和行人。

到夜裡十點多,我已在好幾個中上等歌廳里看了一遍:全差不多,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走在街上,我有點累了。歌廳在深圳起碼上百家,一夜怎麼看得完?可能壓根小米就不在那裡,可能早就離開了這城市。我決定回旅館休息,明天一早還得乘火車過羅湖橋。

街口比較清靜,一輛出租停下,我坐了進去。特區在夜裡更繁華,坐在計程車里,馬路兩旁燈光直晃眼,收音機里主持人好聽的聲音,放著流行音樂排行榜上的曲子。馬路右邊,有「利口福」三字霓虹燈閃亮,抓住我的眼睛。再看一家吧,我對自己說,僅此一家,良心也安了。「停車。」我叫。

「女士,去這種低檔歌廳呀?」出租司機咕噥著,將車泊在路邊。

那門不大,就塗了點紅綠漆,兩旁花樹是塑料的,門外邊的塑料地毯臟髒的。我付錢下車,就往店裡走。門口的小姐截住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肯定覺得一個中年女人,單身到此,有點奇怪。每家酒店歌廳都是如此,我已經見慣不驚,終於,小姐說:「歡迎歡迎,三十元一位,飲料聽歌點歌不要錢,全包。請。」

裡面過道不大,另有小姐帶路,進了大廳。地毯,窗帘,包括牆都還乾淨,紅漆俗氣了些,生意好像不太興隆。

我找靠里一個位子坐下,一杯飲料端上來,冰水加兩片檸檬。看來是個宰人黑店!這年頭,又有哪個店主不缺心肝的呢?椅子與茶几一般低矮。我轉過身,看到五六個濃裝艷抹的女子,坐成一排,供展覽似的,生意做得非常坦率,每家一樣。走廊里是一個個單間,裡面不時傳出男女嬉笑聲。有兩個男士走到那些女子面前,各挑一個去舞池。有個客人正在唱卡拉OK。

那些坐著的女子中沒有小米。我瞧瞧自己這一身太規矩的衣服,怎麼也覺得好笑。我的目光又在伴舞的人中查找,時興超短髮式,稀奇古怪的花哨服飾。舞池裡也沒有小米。憑什麼,我就認定她會在這兒?

一個時髦女郎迎面朝我走來。不是朝我走來,而是往單間去。她腰肢細擺,長發披肩,白襯衣,貼身牛仔短褲,長靴齊膝,露出一段大腿。她沒戴任何首飾,倒也別緻出眾。不由自主地,我站起來,從邊上打量她,她拐過道時,我看見她嘴唇右上角有枚黑痣。「小米!」我不由自主叫了一聲。

她那一回頭的身姿真是迷人。她看看我,腳步卻進了單間。

我推門,有警衛過來,客氣地阻止我,即使沒人守門,我也進不去:門從裡面閂住了。我說我要進這個單間,警衛讓我稍等。沒一會經理來了,一個精明的女強人。「您不能進那單間。」她試探性地說,「你是記者吧?」

從單間里傳來女人的低聲尖叫,像被人弄痛了。有男人發脾氣聲音。過道里的人沒當一回事,都在警覺地看著我。我不回答是否記者,而是乾脆地對她說:我找外甥女,遠道而來,只是見見面,並不是想給她的歌廳添麻煩。

女經理客氣地讓我坐到廳里,說她去叫那女子來。等了好些時候,那女子才到我的座位旁坐下。果然,是小米。她問我:「你真是我姨?你怎麼找到這兒?」

可能我與她母親一個臉盤子,她沒盤問。她的語調不冷不熱,只是想知道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姨,怎麼會來此處的?

「你母親給我寫了信,」我告訴她,「讓我去香港路上順道來看你。」

「我母親?」她想說什麼,卻沉寂了。她的打扮跟照片上判若二人。1972年出生,今年她該26歲,我比她大21歲。她在我面前該是個孩子,但她顯得很老成。

道路越走越寬闊,紅色江山永不變。

毛主席怎樣說,我們就怎樣做。

哎,我們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

從前的頌歌,用港台情歌調兒唱,好像在嘲諷。舞伴們摟貼著,節奏倒很合適。

這時,有女孩挽了個男士,從那個單間出來,大概是代替小米的。男人伸過手來,在小米臉蛋上擰了一下,嘴裡說道:「媚粉得很喲。」

小米沒看我,等這明顯心裡有氣的傢伙離開後,小米說:「姨,我沒出台,就陪酒,一百元一次。」好像等著我問,她繼續說,「跟人走的,出台,三百一次。經理抽百分之三十。」

今晚我來,肯定不合時宜,誤了小米的事,那邊干坐著幾個候生意的女孩,可能整晚都不會有人要,那就整晚一文未掙。小米所說的出台不出台,此地無銀。這裡的女人還有賣與不賣的自由?我怎麼用這樣難聽的詞?如果姐姐知道,還能咽得過氣來?我的時間不夠,明天就得離開這城市,以後恐怕難有機會。

我看著小米,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小米忽然對我說:「姨,此地不好說話,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一片新建的住宅區,路對面有一幢,裝著腳手架,估計是半拉子沒完工的大樓。小米那幢樓,樓梯上下沒燈,電梯也關了,她在五層,我們摸著上樓梯,她不時提醒我這兒有個筐那裡有紙箱。她停下,開了鎖,我放下隨身小包在沙發上,像是帶廚房和廁所的一室一廳。

從卧室走出一個年輕女孩,問小米:「這麼早就回來?」

小米讓女孩回家,明天晚上按時來。

女孩走了後,小米帶我進卧室,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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