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黑暗鋪向整個草原,看不到目的地,也看不清路,只有一片乾澀的漆黑,寒風刺著眼睛針扎似地痛。她緊抓馬韁,向前飛奔,終於路邊出現了一處燈亮,她想那如果就是家,有多好,一盞小小的油燈,周圍有四面泥牆護住的溫暖,隔開這個冷漠無人性的世界。

在這山中之山,看那山色夜色,這大片的黑暗中的一二星燈光,那裡是什麼樣的家人圍坐在一起?想起那在夜騎中的燈光,她的心情突然低落,人變得脆弱起來,她這一生里太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充滿愛的,哪怕像陳阿姨家那樣有點汗臭味的窄小貧窮的家。看來她並不脫俗超凡,她只是一個太平常女人,需要有人理解,而她所謂的「家」中,誰也沒有理解她,母親,丈夫,已故的父親。她感到他們都太遼遠,太冷漠,就像遙不可及的寒夜之光。

李路生用電子卡打開門時,柳璀已經電話叫來炒飯吃了,看著電視里的二十四小時滾動的國際新聞節目,也看到那頭全世界著名的母羊,完全沒有感到職業性的激動。那件旗袍早就迭好放回盒子里,那雙高跟鞋早就滾在床底。房間里光線柔和,多了盞床前燈。

「頭痛怎麼樣?」他走過來,摸摸她的額頭,一邊拉開自己的領帶,透了一口氣。

柳璀關了電視。房間里一下安靜了。「我根本沒有頭痛。」她對他平靜地說,「很抱歉,沒能把夫人角色盡職到底,辜負了你的信任。」

「沒關係,我能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呢?」她有點好奇:這個人自以為是的聰明還有沒有個限度?

「那個吳董事長對我說了,他不小心把你惹惱了,要我來圓圓場,希望不要壞了他們的計畫。」

「我沒精神去破壞他的生意經。」她站了起來,幫丈夫脫下西裝,掛在衣櫃里。她說,「我只不過不想克隆犀牛做補藥而已。」

李路生笑了,「犀角壯陽?啊哈!」他做了一下鬼臉。「歷史的錯誤,讓香港做了中國現代化的前鋒,俗得掉渣兒,弄得我不得不跟這些『恭喜發財』打交道。」他輕蔑地插了四個字,時髦廣東話。

柳璀心裡笑了一下。「你為他們表演夠賣力氣的,他們把你看成蓋世英雄。」

「算了吧,看成錢的來路而已。」李路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們沒想到我把三峽弄成了一本萬利的搖錢樹。」他很隨意地踢開擦得雪亮的皮鞋。「早在論證時,很多人就說三峽預算是釣魚,會成為把經濟拖垮的無底洞。這些人哪懂經濟!」他解開襯衣上面兩顆鈕扣,看著柳璀說,「你瞧,不是我找錢,是錢找我,資本在感謝我使用它們!」

如果不是在這房間,李路生絕對不會說「我」,肯定要說「我們」、「公司」,甚至把功勞推給「領導」。柳璀重新坐回沙發上,看著他走到床邊,擱了茶杯,舒服地朝床上一躺。「犀角比偉哥好?反正我不要!」他伸手去端杯子,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這一程可把我搞得夠煩的。」

柳璀想起母親說的話,「權力是最有效的壯陽葯。」她想說,「權力也是最醉人的香酩。」不錯,這個李路生不需要犀牛角,但他開始胡說了。

他過來,伸手來攬她,親吻她,拉她上床。她掙脫開了。

「怎麼啦?」李路生生氣地問。

柳璀想,她的身體真是不由她控制:李路生打貪官時,她就願意與他身體相融,他回到春風得意狀態時,她的身體就自然會反抗。那件一直擱在心裡的事,可以問一問了。

「那個打電話的女人,是真的?」

「什麼電話?」他躺回床上。「早點去洗個澡睡吧。」

柳璀說她已經洗過澡了。她偏了一下頭,提醒他說,就是她前天剛到壩區,給她房間打電話的女人,說是有要緊事要跟她談。

李路生起身,說他去沖洗一下。「忘了這個事吧,我們要面對的是我們走到的現在。我們將創造歷史!你瞧,原先西方輿論一片反對聲,現在西方銀行要借錢給我,我也不要,我們的經濟比它們運行得好,我們的城市比它們豪華!」他做了一個興奮的姿勢:「每次我能把西方人弄得啞口無言,只能表示欽佩,我就有一種特別的快樂。你是不是這樣?」

柳璀眼睛跟著他。「你是想說,沒有這麼個女人?」本來她可以收場了,可是今晚她偏偏不想善罷干休:他越是往光輝的未來上引,她越不想放過他。

「你一定要知道?」李路生擺下臉,很不高興。

柳璀沉著地接上他的挑釁,尖銳地說:「也不一定。我只是不喜歡做人不坦誠而已。」

可能是柳璀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刺人,他神色有點陰沉。「那就不用再問。」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給下屬下命令。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煩。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夜行船路過,發出悶聲悶氣的叫喚。李路生走過去,拉上窗帘。他去浴室,水聲淅瀝,沒一會他就穿了睡袍出來了,手裡抱著衣褲。一件件整整齊齊搭在椅子上。他校了一下鬧鐘的時間,睡到床上。柳璀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他說下去,他就是不想說話。

他把他右旁的檯燈關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柳璀在半明半暗中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不願意看床上的這個男人。她說,「你認為,做妻子的沒有必要知道。我為你這樣對待我感到羞愧。」

李路生坐了起來,把檯燈叭塔一聲按亮。他第一次被柳璀追問到這種地步,很不習慣。他把話題轉開去,「我們多年來,婚姻一直是美滿的,我相信今後也一直會是美滿的。」

「人是變的。」她說,「例如你,越來越――能幹了。」

他聽出此話里的譏諷,他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柳璀懷疑他在外面絕不是那麼容易動怒,而在家裡,在妻子面前就可以自在地把情緒發泄出來。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他說。「你是認為我不過借國家大,人口多,籌款才那麼順利。哪怕我承認你的想法有點道理,歸根結抵,事情總是要有人來做的。」

「三峽水庫也總是要有人來建的。」

「你說得太對了。」他接過話頭,「跟你明說:當初關於三峽上不上的爭論,反對派有個最大的誤區,就是不明白早就有十多萬人在為水庫工作,早在八十年代,光是長辦和部委已經有幾萬技術人員在幹活,如果三峽不上,那麼多箭在弦上,全都退休?光是慣性,也不得不上馬。」

柳璀說,「我也知道,整個中國也就是找事做,才建設得那麼轟轟烈烈。大家找事做,才需要領袖人物。」

「難道整個世界不都是如此?不然怎麼辦?」李路生不理睬她的譏諷。「不然,人類怎麼進步?亞洲怎麼才能趕上西方,成為文明的新引導者?」

她仔細想了一下,覺得丈夫的確點到了關鍵,用比西方更西方來超過西方,把良縣變成底特律,這就是我們在奔的遠大前途。她彷彿看見整個三峽在水庫建成之時,被江水淹沒的情景。是的,哪怕三峽水庫成為淹峽水庫――一切可以更新,巫山有新雲雨,十二峰外有外十二峰,而那些古墓,白鶴樑上的石刻魚,沉在水裡,會開發成水底考古。

她已經明白了人類的傲慢。這讓她想起了在顯微鏡下看到的細菌菌落,那無窮分裂,繁殖量級數增,把培養皿上全部的膠質都吞食,然後才罷休,才集體死亡,剩下個別的裹成休眠孢子,不死不活地等待下次感染的機會。最高級生物與最低級生物,怎麼會走上一條路?

她突然非常沮喪,望著他說,「對不起,我一到這地方,性格就變古怪了,不近人情,也許我真不適合做總裁夫人,你還是另擇高人吧。」

李路生走到沙發邊,好象想抱住她,安慰她。

「你是大教授,科學家,這我理解。我只想讓我們的婚姻不受破壞,不管發生什麼事。」

他看柳璀對他這一套妥協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就站直了身子,慍怒地說道:「千萬別把你那母親說的話當真。」

她也直坐了起來,氣得臉色發白。李路生一向不提岳母,她不太清楚他與岳母為何保持距離。母親對這個女婿呢,也是一向話不多,雖然母親一直把李路生一家當作救命恩人,也一直說他的好話,把道聽途說關於李路生的前程之類的,說給她聽。

她從來也沒去深究過原因,因為她自己與母親並不親密。但李路生這樣公然的敵意,卻是她從未料想到過的,看來李路生明白,若沒有母親的挑明,柳璀自己不會對他們的感情危機如此敏感。或許又是那瓶該死的香水,那個送香水的女特務回去報告了什麼。

她的辦公室有一株仙人掌,越長越高,長出好多小仙人掌,不用水就可活,可是澆了水長得更好,他們的感情呢,他們用水澆灌了嗎?

「我想,」柳璀說得一字一板,清楚極了,「你有責任把這句話解釋一下。」

李路生一點也沒有著慌,他似乎早就準備著這場攤牌,可能在心裡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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