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印度姑娘說,她上次回德里看父母, 遇上了阿難的演出,這個容納五六百觀眾的地方,

兩個月前的那個晚上起碼有上千人,很多人買不到票就在外邊聽廣播。

這麼說,他很受歡迎?我吃驚地問。

她說,那還用說,他人還未到,人們就知道他,他唱的是佛陀那兒的聲音,我們聽得懂。她是一個護士,在加爾各答德瑞莎修女創立的仁愛傳道會下屬的濟貧者醫院。邀請阿難的亞洲藝術節,也是由仁愛傳道會組織的,有來自日本土耳其香港等地的音樂家義演,她錯過了加爾各答的演出,卻趕上了在德里的這次。

她說阿難在加爾各答總穿一身黑,臉冰冷而神秘,調低迷,傳達給你心靈深處的吶喊,用一種刻骨銘心的平和聲調在問:你的信仰是什麼?在德里阿難卻是一身白,神情溫柔而純潔,像天使,說話似的自然,幾乎不是演唱,而是心貼著心地觸動你,呢喃自語:我的眼睛告訴你,這就是愛。

歌未聽完,她就哭了。

我的眼睛告訴你,這就是愛。生不如死,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我心被滅掉,再也燃燒不起來。彷彿蘇菲在朗讀他的歌詞,我一眨眼,回過神來,聽這個臉上有酒窩的姑娘說,她那天請求音響控制的樂師錄了一盤帶子,就在她的隨身聽里。她說著話,便從包里拿出小錄音機,取出一盒磁帶給我。「你可以仔細聽聽,效果不能傳真,但已是很不錯了。」在德里,在這麼一個晚上,聽到一個異國女子說阿難的歌,我真感到一陣暈眩,好久了,也沒有這感覺。我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演出,我在找他。」

「你是他朋友?」

我點點頭。這有點勉強,但也不是撒謊,蘇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難道不是嗎?多年來蘇菲因此一直嘲笑我,她曾經好幾次說有機會介紹我認識阿難,而我笑笑,沒有表現激動。她說我目的只有一個:我很驕傲,而且心懷鬼胎。我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我想認識他,但又不想認識他:不想通過一般的方式認識。現在想來也太奇怪了,避開驕傲,莫非我真的對他是另有所圖?

而我一直等待的就是在這樣異國與他認識?或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才肯與他認識。可這是幫蘇菲的忙呀,我得有借口,蘇菲將這借口遞給我,為什麼她一直主動要介紹他給我?這次甚至用盡詭計,硬是逼著我做她雇的私家偵探,她為什麼自己不能來?這麼一想,我找到阿難線索的興奮,立刻轉為平靜了。

「可惜阿難在德里是唯一一次演出,他該回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地說。

「回哪兒去?不會吧。」我緊抓住這個希望不放,甚至想誘導出一個結果:「我聽好多人說,他還在印度。」

她想想,然後說,「可能你是對的,也許他會去天堂之門,哦,就是婆羅尼斯。不過,也不一定,聽說斯里蘭卡那裡邀請了他。」她話頭一轉:「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若到加爾各答來,一定要到我家裡做客,真心歡迎你住在我家裡,你是阿難的朋友,就是我尊貴的客人。」她說著就掏出筆直接在我手上寫地址電話。

衛生間里聽得見下半場表演開始了,我們才出來,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

我無法再聽下去,不到演出結束,我就趕緊回到帝國旅館。電梯徐徐載我到五層,急急地走在過道里,鋪了寶藍的花鳥地毯,腳踩在上面,小心而急促。進房間後我來不及洗手,就把印度姑娘的磁帶放進錄音機。在瓦器上歇足,在清水中灌氧。看一朵桃花盛開,雪水徐徐流入千山外的河流。這是阿難,不錯,依然是那雄厚低沉的嗓音,但唱法與重金屬完全不同,是一種帶有南方風格的念板,幾乎有點像佛教音樂,格調舒緩,曲調若有似無。與崔健激越的北方腔正成對比。阿難真正走出了模仿,他是東方的列奧納德·柯恩。

風格轉向後的阿難。可惜,如一切大藝術家一樣,不再有轟動的狂迷追逐。聽得出來是他自己作曲,起碼詞全是他自己寫的,晦暗不明,詩性太重,不太像歌詞。

將他的新歌反轉重聽,好像置身於西藏或尼泊爾,那寺院的喇叭和梵唄遠遠傳來,大地沉寂,冰雪輝映,馬群走上無人山,我想起來好多逝去的往事和逝去的人,那種曾經唱他歌的感覺又出現了:雙手伸出來,腳尖微微踮起,閉上眼睛,身體隨意地傾斜,舌頭輕輕挨上牙,吸一口氣,自信地發出聲音。

趕上夜行火車,我不會回頭

因為這就是通向地獄之路

我不會在乎,因為夜尚年輕

那年代,那些與我一起欣賞過真正阿難音樂的人,那真正跨向成熟的壯美,如協和飛機一樣宏偉而轟然起飛的優雅,都令我懷念。那時我青春煥發,風吹過我的頭髮,都會帶著一股清新的芳香,蝴蝶飛繞在身前身後。那時每天參加這個集會那個集會,不然就搭上汽車或爬上火車,江南江北無限河山都在我孤獨的路上。那時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在任何環境都可以寫詩寫日記寫小說,每天要寫幾千字。

記得有幾個星期我都在小錄音機里聽他的同一支歌,沒有換過,寫著一個中篇小說。一般情況下我都會有卡住的時候,可寫這個中篇,我一路寫到尾,非常順手。讀過那篇小說的人對我說,你的小說太沉重,你的小說里的人都圍著一個輪子轉圈,找不到出口。哎呀,小說不能這麼寫,人無緣無故的分開,沒有那樣的無可挽回的愛情!也沒有那樣的病態,不正常,非要頭朝下吊著與自己過不去。對那些議論,我不置可否,但那些人都說對了一點,就是情調低徊,憂怨悲恨。那就是阿難音樂。這是我寫作的秘密,我要瓦格納式的宏大,就聽「帕西法爾」,我想學拉赫馬尼索夫的優雅,就聽「巴格尼尼十八變奏」。

有一天我在阿難的歌聲中寫作。一個有霜的拂曉,春水已經淹到門外,城裡所有的河流擠滿船,他們準備逃離,我看見一個人的大衣掛破,在冷風中佇立,水漫過這人的鞋子,膝蓋,大腿,水蓋住他的身體。這人就是我的鄰居,因為同性戀被判了長期徒刑,他跳了江,死了。那幾頁跳動的方塊字,有朝陽的靜謐沉著。

聽什麼類型的音樂,跟我們的內心有關。

從此以後,我不再和人談論阿難的音樂,冥冥中感到他的平和實際上非常危險。直到遇到蘇菲之後,才心靜地說阿難。蘇菲是個例外,她的衣服永遠有茉莉幽幽的香氣。她姓管,中文名字叫書劍,在香港沒有太多的框框條條約束人,反而比國內的同行能溝通。

我總是拒絕承認作家受外界環境影響,這不是真實情況,至少我必須坦白有幾篇我認為不是太差的小說,是受阿難音樂影響。以至於我的語言也義無反顧地去掉高貴、優美和偽博學的生澀,追求簡潔、明了、有張力彈性。同行的玩文字,大家一起玩得拐彎抹角,令人生厭。阿難的音樂算得上我艱難的寫作生涯里難得的靈感,無形中給我鋪了一條結實的軌道,不管失敗到何種地步,我都不會屈服。雖然這些年沒有新的錄音,聽得少了,可是隔一段時間總要翻出來,尤其在清晨醒來和晚上臨睡時刻,萬籟俱靜,聽他的歌聲,如最親的人坐在身邊娓娓道來,多少年了,感覺依然濃烈。

我很少把他的音樂介紹給朋友和同行,當別人提及,我點頭而已。只有和蘇菲交談時,我努力找出能點中要害的三言兩語,這才發現把音樂感受說清楚,本不是容易的事。說實話,我還是想從她那裡聽到一些關於阿難的事,畢竟以前我和他的音樂有那樣一段緣,可她好像也在努力找詞,似乎語言用來說人是笨拙的工具。

磁帶正好到頭,阿難的歌聲消失。好吧,我想,親愛的蘇菲,該是我們倆說清楚的時候了。

我打開手提電腦,插上電話線,直接上網,奔約定的聊天室里,找蘇菲。這兒與香港時差兩個半小時,她那裡應該不到十點,還不晚,否則她會罵我。如我預料的,蘇菲已經先我而到網上了,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在哪裡鬼混?還不露出漂亮的臉蛋來!」

「奴婢在此!」

她問,「找到阿難了?」

「他可能真在印度,兩個月前,他在此地演出。我找到演出地點,沒用,無人知道他在哪裡。我是你的偵探嗎?」

「就該是偵探,既是作家,什麼細節都不弄清楚?當然都得寫下來。」

「什麼細節?」

「他嚼掉的口香糖,最後按在哪個女人身上,都告訴我。」

「這點我可能已經弄清。」

「好。你若寫得快,我這邊現在就上網頁:阿難本生,文藝欄頭條。」

「我懷疑你會不會登?」我對這個傳媒女王的種種遁詞有點不耐煩了,決定直奔主題:「我找到看過他在這裡表演的人,但是認不準。我可不是跟你玩的。你要細節,那好,你有他照片吧,我至今為止所見的他的照片,覺得都不對勁,感覺都不是他,你有他的近照,傳給我!」

「你怎麼知道我有他照片?」

「有沒有不是我的事,反正沒有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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