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萊拉

1994年春天的那個早晨,隨著光線逐漸漂白天空中的黑暗,萊拉越來越擔心拉希德隨時都有可能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質問她是不是真的把他當做一頭蠢驢,真的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但等到禱告的鐘聲響起,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平坦的屋頂上,公雞開始咯咯啼叫,什麼異常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能聽見他在浴室,刮鬍刀鏘鏘地敲擊著洗臉盆邊沿。然後下樓,來回走動,加熱茶水。鑰匙叮噹響。現在他正在穿過院子,推著他的自行車。

透過客廳窗帘的一道縫隙,萊拉偷偷望出去。她看著他踩著自行車離開。一個大男人蹬著一輛小自行車。早晨的陽光從自行車的把手上反射出來。

「萊拉?」

瑪麗雅姆在門口。萊拉看得出來她也是徹夜未眠。她不由尋思,瑪麗雅姆是否也被一陣陣興奮和令人唇乾舌燥的焦慮折磨了一整夜。

「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走了。」萊拉說。

她們坐在計程車的后座,一言不發。阿茲莎坐在瑪麗雅姆的膝蓋上,抓著她的布娃娃,睜大了眼睛,迷惑地望著不斷後退的城市。

「那邊!」她大叫起來,指著一群正在跳繩的女孩,「瑪雅姆!那邊。」

無論望向哪裡,萊拉總是看到拉希德。無論她看到的是窗戶像煤塵一般烏黑的理髮店,出售鵪鶉的小攤檔,還是前門敞開、舊輪胎從地面堆到天花板的破落店鋪,她總是望見拉希德從裡面走出來。

她坐得更低了,以免被窗外的人看見。

瑪麗雅姆在她身旁,喃喃念著一段經文。萊拉希望能夠看到瑪麗雅姆的臉,但她穿著布卡——她們兩人都穿著布卡——萊拉只能看見面罩裡面她那閃爍的眼光。

這是萊拉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走出家門,不算前一天她去當鋪的短暫旅途——在那兒的玻璃櫃檯上,她把結婚戒指推過去;等到交易完畢,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地方,膽顫心驚地走了出去。

最近這場戰爭,萊拉在家中只聞其聲,但如今觸目所及,盡見其影。房子沒有屋頂,變成一堆堆碎磚裂石的廢墟;樓座被炸開大洞,樑柱從各處洞口伸了出來;焦黑而扭曲的轎車外殼頭下腳上,有的還疊在一起;牆壁上布滿了各種口徑的彈孔,遍地都是玻璃碎片。她看見一列送葬的隊伍正在朝一座清真寺進發,她自己的頭髮。她們路過一片墓地,在和風中飄揚。後面有個渾身黑色的老太婆正在揪墳墓都是岩石壘成的,破碎的靈幡萊拉把手伸過行李箱,張開五指,握住她女兒那柔軟的手臂。

拉合爾門客運站在喀布爾東部,臨近馬哈穆德汗大橋,那兒的人行道旁邊停著一排熄了火的客車。一些身穿長袍的男人正在忙著把包裹和箱子搬上幾輛客車的車頂,用繩子綁緊行李箱。車站內的售票窗口之前排了一長隊男人。穿著布卡的女人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她們的行李堆放在腳邊。有人上下搖晃懷裡抱著的嬰孩,有人責罵走得太遠的兒童。

聖戰組織的士兵在車站內和人行道上巡邏,時不時厲聲呵斥,發號施令。他們腳踏皮靴,頭戴氈帽,身上的迷彩服沾滿灰塵。他們全都帶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

萊拉覺得有人盯著她。她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臉,但感覺好像這裡每個人都知道內情,都不滿地看著她和瑪麗雅姆正在做的事情。

「你看到什麼人了嗎?」萊拉問。

瑪麗雅姆換了一隻手抱著阿茲莎。「我在看呢。」

萊拉知道,這是第一個冒險的部分: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來假裝她們的家人。婦女在1978年至l992年之間享受到的自由和機會如今已經成為過去的東西——萊拉依然記得爸爸對共產黨當權那些年所作的評論:現在是阿富汗婦女的好年代,萊拉。自從1992年4月聖戰組織上台以來,阿富汗的國號被改成阿富汗伊斯蘭國。拉巴尼統治下的最高法院充滿了態度強硬的毛拉,他們取消了共產黨統治時代那些賦予婦女權利的法令,代之以嚴厲的伊斯蘭教法,要求婦女蒙面,嚴禁婦女在沒有男性親戚的陪同下出遠門,以石刑嚴懲通姦。只不過這些法令最多只是偶爾落到實處。但如果他們不是忙於自相殘殺和戮害我們,萊拉先前對瑪麗雅姆說,他們會更加嚴格地用這些法令來對付我們。

等她們真的到了巴基斯坦,將會碰到這段旅程第二個冒險的部分。巴基斯坦被將近兩百萬阿富汗難民壓得不堪重負,已經於那年元月封鎖了和阿富汗接壤的邊界。萊拉聽說那些持有簽證的人才能人境。但邊境線有很多縫隙可鑽——向來如此——萊拉知道依然有成千上萬的阿富汗人通過賄賂或者闡述人道理由而得以進入巴基斯坦——再說到了那兒,還可以花錢請蛇頭幫忙。等到了那邊,我們會找到辦法的,她曾這麼告訴瑪麗雅姆。

「那人怎麼樣?」瑪麗雅姆說,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的樣子不可靠。」

「他呢?」

「太老啦,而且還有另外兩個男人和他同行。」

最後,萊拉發現了一個人。那人坐在車站外面的長凳上,旁邊有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和一個戴著無邊便帽的男孩。男孩和阿茲莎差不多年紀,坐在他膝蓋上下晃動。那人高高瘦瘦,留了一把鬍子,穿著開領襯衫和缺了幾個紐扣的淺灰色外套。

「在這裡等我。」她對瑪麗雅姆說。走開的時候,她聽到瑪麗雅姆低聲祈禱。

萊拉走到那個年輕漢子面前,他抬起頭,伸出一隻手為眼睛擋住陽光。

「打擾了,這位大哥,請問您是去白沙瓦嗎?」

「是的。」他眯著眼睛說。

「我想請問您能否幫幫我們。您能幫我們一個忙嗎?」

他把孩子交給他的妻子。他和萊拉走到旁邊。

「什麼忙,小姐?」

看到他眼神柔和,表情友好,萊拉勇氣大增。

她把她和瑪麗雅姆編好的故事告訴他。她是一個寡婦,她說。除了母親和女兒,她在喀布爾再也沒有親人了。她們打算去白沙瓦投奔她的叔叔。

「你想跟我們一家一起走。」這個年輕的男人說。

「我知道這樣很麻煩您。但您看起來是個好心的大哥,我??」

「別擔心,小姐。我能理解。一點都不麻煩。我去給你們買票。」

「謝謝您,大哥。您做了一件好事。真主會記得的。」

她從布卡下面掏出一個信封,把它遞給他。信封裡面裝著1 100阿富汗尼,差不多是她過去一年偷偷存起來的錢加上賣掉戒指的錢的一半。他把信封塞進褲兜。

「在這裡等我。」

他看著他走進車站。隔了半個小時,他回來了。

「你們的車票最好讓我來保管,」他說,「客車十一點出發,還有一個小時。到時我們一起上車。我的名字叫瓦基爾。如果他們問起來——他們應該不會問的——我會跟他們說你是我的表妹。」

萊拉跟他說了她們的名字,他說他記住了。

「別走開。」他說。

她們坐在瓦基爾和他的家人旁邊那張長凳上。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溫暖早晨,天空一碧如洗,只有遠處的山峰上方飄蕩著幾朵淡淡的白雲。她們匆忙收拾行李的時候,瑪麗雅姆沒忘帶了一些餅乾,她開始拿餅乾喂阿茲莎。她遞了一塊給萊拉。

「我會吐出來的,」萊拉笑著說,「我太興奮了。」

「我也是。」

「謝謝你,瑪麗雅姆。」

「謝什麼呀?」

「謝謝肯這樣。謝謝跟我們一起走,」萊拉說,「要是一個人,我想我肯定走不了。」

「你不用謝我。」

「我們會好起來,對吧,瑪麗雅姆,我們要去哪裡呢?」

瑪麗雅姆的手從長凳上伸過去,握住她的手。「《古蘭經》說東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無論你們轉向哪方,那裡就是真主的方向。」

「車!」阿茲莎叫起來,指著一輛客車,「瑪雅姆,車!」

「我看到了,親愛的阿茲莎,」瑪麗雅姆說,「沒錯,那是車。我們很快就要乘坐一輛車啦。哎呀,你將要看到的事情多著呢。」

萊拉微笑起來。她見到馬路對面有個木匠正在他的店裡鋸木頭,鋸得木屑四濺。她看見轎車閃電般駛過,它們的車窗蒙著煤灰和塵垢。她看見轟鳴的客車停在人行道旁邊,車身兩側塗著孔雀、獅子、朝陽和閃閃發亮的刀劍。

在煦暖的早晨陽光中,萊拉覺得眩暈而自信。她心中又閃起一陣興奮的火花,一隻黃眼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從旁邊走過,萊拉身體前傾,輕輕撫摸它的脊背。

再過幾分鐘就十一點了,有個男人拿著大喇叭喊話,讓所有到白沙瓦的乘客開始上車。客車的液壓車門發出噝噝聲,猛地打開。一群旅客朝它沖了過去,相互推搡,爭先恐後地往車上擠。

瓦基爾一邊抱起他的兒子,一邊朝萊拉招了招手。

「我們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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