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2

我們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沒什麼特別好說的,只管一齊眺望四周的景緻。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條銀色山溪描出徐緩而纖細的曲線,兩側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樹林。隔谷朝對面望去,紅葉點綴的低矮的山脈連綿起伏,遠處平野若隱若現。稻穀已經割畢,田裡升起幾縷燒稻草的煙。作為景觀誠然非同一般,但無論怎麼觀望都上不來興緻。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帶有一股異教意味兒。

天空給潮乎乎灰濛濛的雲遮得嚴嚴實實。雲看起來更像是色彩均勻的布料。烏黑的雲團從其下面低迴流移,彷彿一伸手,指尖即可觸及。它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東流去。那是從中國大陸越過日本海穿過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動的重雲。如此凝望紛至沓來又接連離去的雲陣的時間裡,我們立腳之處的不穩程度變得無可忍耐起來。它們只消心血來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們連同這緊附岩壁的脆弱的彎路拽進虛無的谷底。

"抓緊吧!"說著,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夾雨雪下起之前快點趕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趕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陰冷的地方給淋成落湯雞。

我們匆匆通過"討厭的拐彎處"。管理員說得不錯,這拐角確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體感覺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繼而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擊腦袋某個部位發出警告,感覺上就像過河時一腳踩進溫度驟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時間裡,碾踩地面的鞋音幾次發生變化。數條蛇一般扭來扭去的小溪水橫過路面。

通過拐彎處我們也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以便儘可能遠離那個地方。走了30分鐘,石崖的傾斜度舒緩下來,零零星星現出幾棵樹木,我們這才鬆了口氣。

走到這裡,前面的路就不成問題了。路變得平坦,周圍的兇殺之氣也漸趨淡薄,開始慢慢往溫和的高原風光過渡。鳥也開始出現了。

又走了30分鐘,我們完全離開那座奇妙的圓錐山,來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寬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擁著陡峭的山體,覺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個陷沒似的。葉片變紅的白樺林海永無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樺林問茂密地生長著色彩亮麗的灌木和綿軟的雜草。隨處可見被鳳吹倒的白樺變褐變朽。

"地方像是不錯嘛!"她說。

經過那個拐彎處,這裡看上去的確像是很不錯。

一條筆直的路穿過白樺林。寬度僅可容一輛吉普通過,直得幾乎令人頭痛,沒有轉彎,沒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縮為一個點。烏雲在那一點的上方漂流。

那樣的靜,甚至風聲也被無邊的林海吞噬一凈。一隻黑黑的圓滾滾的鳥不時伸出紅色的舌尖尖銳地撕裂四周的空氣。鳥消失不見,岑寂便如軟軟的果凍塞滿那條裂縫。鋪滿路面的落葉吸足兩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鳥,再無任何東西打破沉寂。白樺林不見盡頭,筆直的路也不見盡頭。剛才還那般壓迫我們的低雲,從林間望去,竟有些像虛構之物。

大約走了15分鐘,碰見一條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樺木並排架起一座帶欄杆的結結實實的小橋,周圍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們在這裡放下東西,下河喝水。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水,涼得手發紅,很甜,一股軟土味兒。

雲勢雖然依舊,但天氣總算挺了過來。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帶,坐在欄杆上吸煙。下游傳來瀑布聲。從聲音聽來,瀑布似乎不很大。陣鳳從路的左側吹來,吹得地上的落葉泛起漣漪,旋即遁往右側。

吸罷煙,用鞋底踩死。這時發現旁邊另有一個煙頭。我拾起細細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從沒有潮氣這點分析,應該是雨後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麼煙,卻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煙都想不起來。於是轉念把煙頭扔進河裡,水流轉眼間把它帶去下游。

"怎麼了?"她問。

"發現一個新煙頭。"我說,"大概近兩天有誰坐在這裡和我一樣吸煙來著。"

"是你那個朋友?"

"是不是呢,說不準。"

她挨我身旁坐下,兩手撩起頭髮給我看耳朵——已好久沒給我看了。瀑布聲在我的意識中頓時遠去而又返回。

"還喜歡我的耳朵?"她問。

我微笑著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歡!"我說。

又走了15分鐘,路突然終止。白樺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見:我們眼前展開湖水般廣闊的草場。

草場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樁, 樁間拉著鐵絲網。網舊了,已經生鏽。看來我們是折騰到了牧羊場。我推開已然磨損的對開門進入裡邊。草軟綿綿的,地面又黑又濕。

草地上空有烏雲流移。順著雲的流向,可以看見高聳的山。儘管觀看的角度不同,但無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無須抽出照片核對。

但實際目睹曾幾百次從照片上看到的這片風景,覺得甚是奇妙。其縱深竟是那樣的造作,與其說是趕到了這裡,倒不如說是誰按照片匆忙在這裡造出一片臨時風景。

我靠著木門嘆了口氣。不管怎樣,我們是找到了。找到這點意味什麼暫且不論,反正我們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著我的胳膊說。

"到了。"我應道。此外無須多言。

隔著草場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國鄉村風格的兩層木結構舊樓。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親購得的建築物。因為沒有參照物,無法從遠處憑視覺準確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覺得獃獃板板敦敦實實,白漆在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模模糊糊,給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銹色的芥未色復折房頂的正中,一個方形磚砌煙囪朝天豎起。房子四周沒有圍牆,代之以久經歲月的一片常青樹。樹展開枝椏,保護建築物免受風雨雪的襲擊。房子絲毫感覺不出人氣,一看便覺得莫名其妙。既非給人的印象欠佳或顯得凄冷,也非建築樣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說古舊得不成樣子,而僅僅是莫名其妙,儼然一個在無法順利表達情感的過程中年老體衰的巨大活物,問題不是如何表達,而是不知表達什麼。

四下蕩漾著雨味兒。幸虧抓緊了時間。我們朝著那建築物徑直穿過草場。厚厚的夾雨雲層——並非剛才那樣支離破碎的雲絮——從西邊漸漸壓來。

草場寬廣得令人不耐煩,無論怎麼快步行走都感覺不出是在前進。距離感根本無從把握。

回想起來,在如此寬廣平坦的大地上行走還是第一次。就連極遠處的風勢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樣清晰可見。鳥群和雲流交叉似的從頭頂向北移去。

當我們花很長時間來到建築物跟前時,雨已經淅淅瀝瀝飄零下來。房子比從遠處看時大得多,也舊得多。白漆猶如皰痂似的到處捲起剝落。剝落部分經過長期風吹雨打已經變黑。漆剝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須把舊漆全部除掉才能重塗。而想到那番麻煩,雖然與已無關我都覺得厭倦。無人住的房子勢必變朽。這座別墅顯然已經越過了可以挽回的臨界點。

同房子的破舊形成對照的是樹木。樹木一個勁兒猛長,宛如電影《瑞士的魯濱遜》中的樹屋一樣把建築物團團圍在中間。由於長期沒有剪枝,樹枝只管橫七豎八舒展開來。

考慮那條山路的危險,我很難想像出在40年前的過去羊博士是怎樣把建房材料運到這地方來的。恐怕把所有體力和錢財都投進了這裡。想到悶在札幌那家賓館二樓黑麻麻的房間里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為一種類型存在一種所謂得不到回報的人生,那麼羊博士就是個例證。我站在冷雨中仰視建築物。

同在遠處看時一樣,根本感覺不到有人活動的氣氛。窄窄高高的上下兩扇窗外側套的木百葉窗沾了厚厚一層細小的沙塵。雨使沙塵以奇妙的形狀固定下來,上面落下新沙塵後,新雨又同樣把它固定住。

房門齊眉高處開一個14厘米見方的玻璃窗,內側擋著窗帘。球形鋼門拉手的縫隙也擠滿了沙塵,手一碰,啪啪啦啦掉了下來。門拉手雖如老年人的槽牙晃晃蕩盪,門卻拉不開。三塊橡木板拼成的舊門遠比看上去結實。試著用拳頭敲了幾次,當然沒有迴音,只有手痛。巨大的米儲樹枝在頭上隨風搖曳,發出沙山崩塌般的聲響。

我按管理員教的去摸信箱底。鑰匙懸在內側一個掛鉤上。是老樣式的鑰匙,手摸部位已經白白的了。

"鑰匙總放在這地方不危險嗎?"她問。

"沒有人專門跑到這裡偷東西又扛回去的。"我說。

鑰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鎖孔正相吻合。 鑰匙在我手中"咕嚕" 打了個轉,隨著"咔嗤"一聲令人快意的響動,門鎖開了。

由於百葉窗長期關閉,房間黑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適應過來。

房間很大。很大,很靜,一股老倉房味兒。小時候聞過的味兒。舊傢具和棄置不用的地毯坐墊之類釀出往昔時光的味兒。我伸手關上門,風聲立時消失。

"你好!"我試著大聲叫道,"沒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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