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尋羊冒險記Ⅱ.1

1.奇人怪事(1)

一身黑西服的秘書在椅子坐定,一聲不響地看著我。那視線既不是在左右審視,又不是在上下掃描,也並非尖銳得足以穿透身體,溫度不冷也不熱,甚至冷熱之間也不是——視線中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感情。僅僅是在看我而已。是否看我身後的牆壁亦未可知。但牆壁的前面有我,歸根結底是在看我。

他把茶几上的銀煙盒拿在手上,打開盒蓋,捏出一支沒帶過濾嘴的煙,指甲往一頭彈了幾彈齊,用打火機點燃,朝斜對面吐了口煙,之後把打火機放回桌面架起二郎腿。這時間裡視線絲毫沒有移動。

此人與我的同伴講述的一模一樣。衣著整齊得過分,臉龐端莊得過分,手指修長得過分。假如沒有切成銳角的眼瞼和玻璃工藝品般冷冰冰的瞳仁,保准給人看成同性戀者。但由於眼睛的關係,此君連同性戀者都不像,什麼都不像,不同任何人相似,不容人產生任何聯想。

細看之下,瞳仁呈不可思議的顏色。黑中帶有茶色,又約略摻進些許藍,且左右摻的程度不一樣,簡直就像左右各想其事,手指在膝頭不住地動。我產生一種強烈的錯覺,以為那十指馬上就要離開他的手朝我這邊走來。莫名其妙的手指。那莫名其妙的手指慢慢伸向茶几,碾死大約減少了分之一的煙。冰塊在玻璃杯里融化了,透明的水混入葡萄汁,混得很不均勻。

房間籠罩在無可言喻的沉默中。走進大房間時常遭遇類似的沉默。較之房間的大,沉默更來自其中人數的少。然而佔據這個房間的沉默,其質則又有所不同——它是那樣地滯重,有一種強加於人的味道。記得過去我曾在哪裡體驗過這樣的沉默,而具體想起卻花了一點時間。我像翻動舊影集似的捋著記憶,想了起來:原來那是籠罩垂危病人的沉默,裡邊蘊含無可迴避的死的預感。空氣總好像瀰漫著灰塵,帶有別樣的意味。

"都要死,"他依然凝視我靜靜說道,一副像是完全把握了我心理活動的口氣,"誰都要死,早早晚晚。"

如此言畢,對方再次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蟬鳴不止。它們拚命地磨擦身體,力圖喚回行將逝去的季節。

"對於你,我準備最大限度地坦誠相告。"他說。說法好像在直譯什麼公文,用詞和語法固然確切無誤,但語言缺乏活氣。"但坦誠相告同如實相告又是兩個問題。坦誠與如實的關係,好比船頭與船尾的關係。先顯露坦誠,後現出真相。其時間差同船大小成正比。龐大事物的真相是不易顯露的,有時甚至要等到我們生命終止之後才好歹露出。所以,即使我不向你出示真相,也並非我的責任和你的責任。"

我沒有辦法回答,遂默然不語。對方見我默然,繼續說道:

"特意請你來,是為了把船開向前去,我和你開。雙方坦誠交談,一步步接近真相。"他就此打住,清下嗓子,瞥一眼自己沙發扶手上的手。"但這麼說未免過於抽象,所以從現實問題開始好了——就是你製作的PR刊物問題。此事已經聽說了吧?"

"聽說了。"

對方點點頭,停頓片刻,之後繼續下文:"對此我想你恐怕也很意外。自己辛苦製作的東西被棄若敝屣,任何人心裡都不會好受。而那若是一種生活手段,就更加如此。現實損失也很大嘛,是吧?"

"是的。"我說。

"我想就現實損失這點聽一下你的說明。"

"我們這種工作,現實損失無可避免。做好的東西僅僅因廣告商一時心血來潮,而被退回的時候也是有的。而那對我們這樣的小公司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所以為了避免損失,我們百分之百順從廣告商的意向。說得極端一點,雜誌的每一行都是同委託人一起敲定的。我們便是這樣力求避開風險。工作是沒多大意思,可我們缺乏財力,而且單槍匹馬。"

"大家也都是從那種地方爬上來的。"對方安慰我說,"啊,這個暫且不說了。你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釋為你的公司由於我掐死你的雜誌而在財務上蒙受了相當大的損失?"

"正是。已經印刷制本了,紙費和印刷費必須在一個月內支付,還有外約稿的稿費。金額雖然不過500萬左右,但不巧的是我們是打算用來償還貸款的——1年前我們咬牙進行了設備投資。"

"知道的。"他說。

"另外還有同廣告商的日後合同問題,我們處於弱者地位,廣告商又不願意同惹過麻煩的代理店打交道。我們同生命保險公司簽定了發行PR刊物一年的合同,倘若此次糾紛致使合同作廢,我們公司實質上將整個覆滅。雖說公司小,又沒什麼門路,但信譽不錯,是靠口碑發展起來的。一旦信譽受挫,只有坐以待斃。"

我說完對方也一聲不響地看我的臉。稍後開口道:"你說得非常坦誠,我們的調查結果也是如此,這點我表示欣賞。那麼,如果我勸說保險公司無條件支付作廢雜誌所需費用並且今後繼續履行合同,事情會怎麼樣呢?"

"往下不存在任何問題。無非帶著何以至此的樸素疑問重返單調的日常工作。"

"而且,另付報酬也未嘗不可。只要我在名片背後寫上一句,你的公司即可拿到10年份額的事情做,並且不是散發傳單式的。"

"總之就是交易啰?"

"好意的交換。我向你的搭檔好意提供了PR刊物停止發行的情報。你若對此表示出好意,我也待你以好意——希望你能這樣理解。我的好意是伴隨著實惠的。你也總不至於同腦袋遲鈍的醉鬼永遠合作下去呢?"

"我們是朋友。"我說。

小石子落入無底深井般的沉默持續片刻。石子落抵井底需30秒。

"也罷,"對方說,"那是你的問題。我相當詳細地調查了你的經歷,還是滿有意思的。人這東西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現實性平庸的,一類是非現實性平庸的。你顯然屬於後者。這點你最好記住。你的命運也將是非現實性平庸的命運。"

"記住就是。"我說。

他點下頭。我把冰已融盡的葡萄汁喝去一半。

"那麼談具體的好了。"他說,"關於羊的。"

對方動了動身體,從信封取出一張大幅黑白照片,對著我放在茶几上。房間中似乎多少擠進一點現實空氣。

"這是你們雜誌刊載的照片。"

沒用底片而只是直接放大雜誌圖片便弄得如此清晰,實在令人吃驚。想必用的是特殊技術。

"據我了解,照片是你個人從哪裡弄到手,用在雜誌上的,不錯吧?"

"不錯。"

"據我們調查, 照片是在此前6個月內由徹頭徹尾的外行人拍攝的。照相機是廉價的袖珍型。 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單透鏡尼康,應該拍得更好。這5年你也沒去北海道,是吧?"

"是不是呢?"我說。

"唔。"對方沉默一會,彷彿在鑒定沉默的質量。"也罷,我們需要的是三個情報:你是在何處從何人手中取得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將這蹩腳照片用在雜誌上的?"

"無可奉告。"我乾脆得自己都有些吃驚,"新聞工作者有保守消息來源的權利。"

對方緊緊盯視我,用右手中指碰了碰嘴唇。反覆碰幾次後,手又放回膝頭。沉默又持續了一陣。但願哪裡有布谷鳥鳴叫。但當然沒有布谷鳥叫。布谷鳥傍晚不叫。

"你真是個怪人!"他說,"只要我有意,足可以使你們公司關門大吉。那一來,你也就談不上是新聞工作者了。當然嘍,我是說假定你現在編造的無聊小冊子和無聊傳單也算是所謂新聞工作的話。"

我再次考慮布谷鳥。布谷鳥何以傍晚不叫呢?

"並且,有幾種辦法可以讓你這樣的人開口。"

"或許如此。"我說,"可是那需要時間,不到時間我不會開口。即使開口也不會全部道出。而你又不曉得多少算是全部,不對嗎?"

一切都是虛張聲勢,然而一發命中。隨之而來的不安穩的沉默,告訴我得分的是我。

"和你交談很有趣,"對方說,"你的非現實性有一種悲涼況味。算了算了,談別的吧!"他從衣袋掏出放大鏡,放在茶几上,"仔仔細細看一看這照片。"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鏡慢慢細看。幾隻羊頭朝這邊,幾隻羊朝另一個方向,幾隻羊兀自吃草。感覺上彷彿沒上來氣氛的同窗會的速成照片。我一隻只數羊,看草的豐茂,看遠處的白樺,看更遠處的山巒,看天空懸浮的雲。無任何異常。我從照片和放大鏡上抬起眼睛注視對方。

"沒看出有什麼異常之處?"他問。

"沒看出。"我說。

對方倒也沒顯得怎麼失望。

"你在大學大概是學生物的吧?"他問,"對於羊知道多少呢?"

"等於一無所知。我學的幾乎全是專業性質的,派不上用場。"

"說說看,知道多少說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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