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來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 郵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沒見了?

多少年沒見了?

對歲月的感覺漸漸變得遲鈍起來。就好像有一隻平扁扁的黑鳥在頭上亂蹬亂刨,沒辦法數過三個數。抱歉,希望你能告訴我。

瞞著大家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恐怕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或者你對連你也瞞著這點而快快不快。我幾次打算向你解釋,卻怎麼也未做到。寫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說是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對自己都解釋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別人解釋清楚。

大概。

我向來不擅於寫信。或順序顛三倒四,或把詞意完全弄反,寫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亂。另外由於缺乏幽默感,寫著寫著便自我厭惡起來。

不過,寫信寫得好的人也就沒了寫信的必要。因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氣中活下去。但這當然只是我的個人偏見。所謂活在文氣中云云或許根本無從談起。

現在冷不可耐,手已凍僵,簡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腦漿也不像自己的腦漿。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腦漿的雪,並如他人腦漿一樣越積越厚(文字遊戲)。

除去寒冷,我活得還挺精神。你怎麼樣?我的地址不告訴你,希望你別介意。並非我有意向你隱瞞什麼,這點你一定得理解。無非是說這對我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訴你,就在那一瞬間自己身上將有什麼徹底改變——我表達不好。

我覺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達不好的事情。問題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達不好。肯定天生什麼地方有缺陷。

當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於我的缺陷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迅速變大。就是說自己體內好像養一隻雞,雞產蛋,蛋又變雞,變的雞又產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嗎?當然能。而問題歸終也就在這裡。

反正我還是不寫我的地址。肯定這樣合適,無論對我還是對你。

或許我們應該出生在19世紀的俄國。我弄個什麼什麼公爵,你弄個什麼什麼伯爵,兩人狩獵,決鬥,爭風吃醋,懷有形而上的煩惱,在黑海岸邊望著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連"什麼什麼叛亂"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並死在那裡。你不認為這樣很美很妙?若生於19世紀,估計我也能寫出更有起色的小說來。即使比不得托爾斯泰,也肯定能擠進也還說得過去的二流。你怎麼樣呢?你恐怕始終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也並不壞。都很有19世紀意味。

不過算了,還是返回20世紀吧。

談談城市。

不是我們出生的城市,是各種各樣別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實在五花八門。每個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來我走了為數相當不少的城市。

隨便在哪個站下車,那裡都必有交通島,必有市區交通圖,必有商業街,無一例外。甚至狗的長相都一樣。先在街上轉一圈,然後找不動產商介紹便宜住處。當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難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只要情緒上來,待人接物還是頗有兩下子的,有15分鐘即可同大多數人套得近乎。這麼著,住處定下,小城信息也紛紛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這也同樣得益於我廣交朋友。若是你,篤定不勝其煩(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心煩) ,不過反正也住不上4個月。其實交朋結友並非什麼難事。首先找一家城裡年輕人集中的咖啡館或快餐店(哪個城市都不缺這玩意兒,猶如城市的肚臍),當那裡的常客,培養熟人請其介紹工作。當然,姓名履歷須適當編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歷。甚至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都常常忘卻腦後。

工作實在林林總總。差不多都很單調,但我還是幹得興緻勃勃。幹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領班。也在書店值過班,在廣播局干過。還當過土木小工,當過化妝品推銷員。當推銷員時的反應相當不錯。另外同好多女孩睏覺。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睏覺,滋味的確不壞。

也就這樣,這樣周而復始。

我已29,再過9個月就30歲。

至於這樣的生活是否完全適合自己,我還說不清楚。喜歡浪跡萍蹤這種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許如一個人寫過的那樣,長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種性格傾向之一。即宗教性傾向、藝術性傾向、精神性傾向。若哪一種都不存在,長期流浪便無從談起。但我覺得哪一種於我都對不上號(勉強說來……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開錯了門卻又後退不得。但不管怎樣,既然門已打開就只能進去。畢竟不能總賒帳買東西。

如此而已。

開關就已說過(說了?),一想起你來我便有點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較為地道年代的緣故吧。

又及:

隨信寄去我寫的小說。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適當處理就是。

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裡,但願一路順風。

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擁有一個白雪皚皚的聖誕節!

鼠的信寄到已是臨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皺皺巴巴塞進我宿舍的信箱。轉寄紙簽都貼了兩個,因為是寄往我原來住處的。但這總怪不著我,我沒有辦法通知。

淡綠色信箋滿滿寫了4張。我反覆讀了3遍,然後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郵戳。郵戳上的地名我聞所未聞,遂從書架抽出地圖冊查找。從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帶。果不其然,位於青森縣,從青森乘火車要一個小時的小鎮。看時刻表,每天有五班車在那裡停靠。早上兩班,午間一班,傍晚兩班。12月間的青森我去過幾次,冷得不得了,信號機都結冰。

我把信給妻看。她說了句"可憐的人兒"。也許她的意思是"可憐的人們"。當然時至如今怎麼都無所謂了。

小說有200多頁原稿紙,我連名也沒看便塞進桌子抽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看。對我來說,信已足夠了。

之後我坐在爐前椅子上吸了3支煙。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來的。

2.鼠的第二封信 郵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點說多了。但說的什麼卻早已忘光。

我換了地方。這個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這裡非常幽靜,或許有點幽靜過頭了。

但在某種意義上,這裡算是我的一個歸宿。我覺得我似乎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來到了這裡。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

這幾句寫得實在不成樣子,過於模稜兩可,想必看得你如墜雲霧。或者是否你覺得我對於自己的命運賦予過多的意義亦未可知。當然,責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點希望你理解:事實是,我越是想向你彙報我現在的處境,我筆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離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還要地道。

談點具體的吧。

開頭也說了,這一帶實在幽靜之極。因為無所事事,每天只是看書(這裡有10年也看不完的書),聽短波音樂節目和唱片(唱片這裡也相當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聽音樂了。沒想到"滾石"和"沙灘男孩"至今仍風靡樂壇,令人驚愕不已。看來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都是連續不斷的。我們習慣按自家尺度切割時間,險些發生錯覺。而時間的確是連在一起的。

這裡則不存在所謂自家尺度,也沒有人依據自家尺寸去讚賞或貶低他人尺度。時間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長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時覺得自己的原形質都被解放出來。就是說,眼光摹然落到汽車上時,有時需花數秒鐘才認識到那是汽車。當然,某種本質性認識還是有的,但不能同經驗性認識很好地吻合。而這種情況最近漸漸多了起來。大約是因為孤單單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這裡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鎮,小得不能再小,鎮之殘骸罷了。你肯定想像不出。但是,鎮總歸是鎮,可以買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裡道路冰封雪凍,車幾乎跑不成。路兩旁是沼澤地帶,封凍的地表儼然果子露。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裡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頗像世界的盡頭。

我是3月初來這裡的。 吉普車輪纏上鐵鏈,從如此景象中開來。簡直同流放西伯利亞無異。現在是5月,雪已杳無蹤影。4月山谷里一直有雪崩聲傳來。你可聽過雪崩?雪崩停止後,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於何處都鬧不清楚。萬籟俱寂。

由於一直門在山裡不動, 差不多3個月沒同女孩睏覺了。壞固然不壞,但若長此以往,很可能徹底喪失對人本身的興趣,而這並非我希望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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