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城裡打了十一天的仗,聽說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兒子打,留下幾千具士兵的屍體,屍體就堆在路上,沒人把他們運到亂墳崗去,天氣這麼熱,屍體都發爛發臭了。少年終於扔掉了手裡的竹竿,他似乎已經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饒有興味地描摹著這場瘟疫,他說,屍體都發爛發臭了,蒼蠅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鑽來鑽去,還有這些鳥也成群地往城裡飛,畜生都餵飽了肚子,瘟疫就流行開了。你懂了嗎?瘟疫就是這樣開始流行的。品州城裡已經死了好多人,我們村裡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說過幾天我們母子倆也會死的。你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此地?為什麼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著嘴唇,眼裡突然沁出一滴淚珠,他垂下頭說,我娘不讓我逃,她說我們得留在家裡守喪節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我朝那個守喪少年最後望了眼,然後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後面大聲說,客官你去哪裡?我想告訴他,我艱難跋涉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來品州尋找雜耍班的蹤跡,我想告訴他一切,但晦澀深奧的話題已經無從說起。那個少年站在一座新墳和幾桿喪幡之間,充滿歆羨的目光送我離開災難之地。我能對他說什麼?最後我模仿鳥類的鳴聲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別:

亡......亡......亡。我無緣再度抵達品州城,現在我喪失了目的地,整整一個夏天的旅程也顯得荒誕和愚不可及。當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顧選擇飄泊的方向時,一輛馬車從品州城那裡瘋狂地駛來,馭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我聽見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聲,活著好,死了好,埋進黃土最好。馬車賓士而來,馭手頭頂上麇集著一群黑壓壓的牛蠅,我終於看清楚車上裝載的是一堆腐爛的死屍,死屍中有戰死的年輕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頂層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懷裡緊緊抱著一把青銅短劍。

馭手朝我掄響了馬鞭,他莫名地狂笑著說,你也上車來,都上車吧,我把你們一起送到亂墳崗去。我下意識地退到路旁,躲開了那輛橫衝直撞的運屍車。馭手大概是個瘋子,他仰天大笑著駕車通過岔路口,馬車跑出去一段路,馭手突然回身對我喊,你不想死嗎?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許現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線現在已經混亂不堪。我在通往清溪縣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頭腦中空空蕩蕩,只剩下走索藝人腳下的那條棕繩,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動,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條虛幻的錦帶,像黑夜之海的最後一座燈塔。

在清溪縣的寶光雙塔前,我發現了雜耍戲班在此賣藝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灘猴糞和一隻殘破的蹬技藝人常穿的紅氈靴。我向守塔的僧侶詢問了雜耍戲班的去向。僧侶的回答是冷淡而不著邊際的,他說,來了,又走了。我問他往哪兒走了,他說,清凈之目何以看見俗物的去向?你去問集市上的遊逛者吧。我轉身到果販那裡買了幾隻木梨。幸運的是果販與我一樣熱衷於南方的雜耍絕藝,他津津樂道地描述了幾天前那場精採的演出,最後他用秤桿指指南部說,可惜他們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說是還要往南去,班上說要找到一個清平世界安營紮寨,哪兒是清平世界呢?果販嘆了口氣,他說,封國現在最太平了,他們大概往封國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兒跑,只要你有錢買通邊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離該死的燮國了。我用拾來的小錐刀把木梨劈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販詫異地望著我,他也許發現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麼會迷上雜耍班呢?果販說,看你吃梨的樣子倒像京城裡的王公貴族。我沒有解答果販的疑問,我在想我的這場千里尋夢註定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作為對我苦苦追尋的回報,那個流動的雜耍戲班已經越過國境進入了封國,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走就走吧,這沒什麼。我喃喃自語道。

客官你說什麼?果販好奇地盯著我問。

你喜歡走索嗎?我對果販說,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世上最好的走索藝人。我回到了寶光塔前面的廣場,在寺廟的石階上坐到天黑,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漸漸歸去,僧侶們正忙於清掃爐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殘燭,一個僧侶走到我身邊說,明天早晨再來吧,第一個香客總是鴻運高照的。我搖了搖頭,我想告訴他祭拜之事對於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我面臨著真實的困境,虔誠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來臨,清溪縣歸於寂靜和涼爽之中,這裡的空氣較之品州地域潔凈了許多,隱隱地飄來薄荷草和芝蘭的清香,我想這是因為清溪縣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現在一個寧靜而普通的夜晚似乎來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種沉沉的睡意,朦朦朧朧聽見寺廟的山門被重重地關上了,我聽見晚誦的僧侶的篤的篤敲響木魚,後來我就倚著寺廟的黃牆睡著了。到凌晨時分我依稀感覺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沒睜開眼睛,我真的累極了。

我忠心的奴僕燕郎隨同曙色一起來到我的面前,當我醒來看見他懷抱著我的雙腳端坐不動,看見他的髮髻上沾滿夜來的露珠,我懷疑自己仍在夢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並且伴我在清溪縣露宿了一夜。

怎麼找到我的?我能聞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種氣息,不管相距多遠,我都能聞到。陛下覺得奇怪嗎?陛下覺得我像一條狗嗎?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無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襤褸,渾身濕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復得的救命稻草。緊接著的別後長談是瑣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談話過程中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與燕郎的主僕關係正在消失,現在我們兩人就像一對生死同根的患難兄弟。就在清溪縣嘈雜的擠滿南遷難民的客棧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決定。我告訴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經結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練走索絕藝,然後在臘八節那天當眾獻藝,我說兩個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雜耍班,而我無疑將成為世上最優秀的走索藝人。

怎麼練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後提出了一系列實際問題,上哪兒去找教習的師傅?上哪兒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東西。我推開客棧的窗戶,指給他看院子里的兩棵酸棗樹,我說,看見那兩棵樹了嗎?它們就是上蒼賜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繩,我明天就可以開始練習了。陛下去走索,那麼我就學踏滾木吧。燕郎最後向我露出會心的一笑,滾木隨處可見,他說,陛下在空中走索,那麼我就在地上踏滾木吧。一切都是從那個夏末初秋的早晨開始的,我記得那天清溪縣的天空很藍很高,太陽很紅很大,客棧里的投宿者還在初來的秋風裡酣睡,我從左邊的酸棗樹爬上去,搖搖晃晃站在凌空的繩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後我從右邊那棵樹爬上繩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環往複,我聽見我發自心靈深處的叫喊是多麼狂熱多麼悲壯,燕郎仰視著我,消瘦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光。站在客棧門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兒,她睡眼惺忪地觀望著我初學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邊拍手一邊嘻嘻地笑,但突然間她發出了一種受驚的哭聲,小女孩邊哭邊往客棧里跑,小女孩邊跑邊叫,爹,你來看那個人,那個人他在幹什麼?

客棧里的人普遍認為我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子弟,在他們看來我每天堅持的走索練習只是一種奇癖,他們憑窗觀望,朝我和燕郎指指點點,嘲謔譏諷或者橫加評判。對此我視若無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懸索之上,而他們的行屍走肉將永遠滯留在紅塵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當我站在高空懸索上時,才有信心重新蔑視地上的芸芸眾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這條棕繩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後的夢想。我發現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無師自通,當我在一個細雨繽紛的早晨輕鬆走完長長的懸索,整個世界在我的腳下無聲地飄浮起來。九月秋雨點點滴滴灑落在我的臉上,悲情往事像殘花敗蕊在我的心中重新開放,我淚流滿面地站在懸索中央,任憑棕繩的反彈力將我上下震蕩,我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跳躍起來,墜落下去,這是一種多麼自由而快樂的伎藝,這是我與生俱來而被生活所湮沒的美妙伎藝。我終於變成了一隻會飛的鳥,我看見我的兩隻翅膀迎著雨線訇然展開,現在我終於飛起來了。

看著我,你們看著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們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誰?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走索藝人,我是一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棧里的人們發出一片鬨笑聲,他們大概不屑於分享我的喜悅和激情。我聽見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說,別去看他,一個裝瘋賣傻的怪物。我知道這些俗人無法理解我的一切,於是我高聲叫著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見我了嗎?你看見我夢想成真了嗎?燕郎其實就站在酸棗樹下,他的懷裡抱著踏板和滾木仰視著我。陛下,我看見了,我一直在看著你。燕郎臉上的悲憫之情使我怦然心動。店主的女兒名叫玉鎖,那年她剛滿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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