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還有一種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燕郎說,我看著李義芝的皮肉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李義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真的像極了。

最觸目驚心的是第五種極刑,名字也是很好聽的,叫作掛繡球。他們事先令鐵工專門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李義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刑卒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

我看到第五種就告辭了,聽說他們對李義芝用了十一種極刑,還有什麼掮葫蘆、飛蜻蜓、割靴子,我沒有親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稟告。燕郎說。

你為什麼中途退堂,為什麼不把十一種極刑看完呢?掛繡球的時候,有一顆肉圓子無端地飛到我的臉上,奴才受驚非淺,實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極刑,一定悉數觀畢以稟告陛下。早知這麼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這時候我意識到

我對李義芝受刑之事表現出一種反常的興趣,它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在冷宮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懼怕血腥殺戮已有多年,我想這種天性的回歸與我的心情和處境有關,然後我閉上眼睛想像了剩餘的六種極刑,似乎聞見李義芝的血氣瀰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點暈眩,我恨這種無能的婦人般的暈眩症。

李義芝真的死不認罪嗎?他熬過了十一種極刑,真的連一句話也沒說嗎?最後我問燕郎。

說過一句話。燕郎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他說酷刑至此,人不如獸,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義芝的咒語與死去多年的瘋子孫信如出一轍,令我悚然心驚。端文在京半月有餘,寄宿在他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來稟告說,平親王府的大門檐上挑起了謝絕會客的藍燈籠,但登門賀功的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絡繹不絕,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單上記錄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親王端軒、豐親王端明、西北王達漁、禮部尚書杜文及、吏部尚書姚山、鄒伯亮、兵部侍郎劉韜,御史文騏、張洪顯等數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冊封的翰林六學士則盡在其中。他們想幹什麼?我指著那份名單問燕郎。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門慶賀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聲,用硃筆將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後我又問燕郎,你看這圖形像什麼?像一串螞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不像一串螞蚱,倒像一條鐵鐐銬。我說,這些人藉機密謀改朝換代之事,實在是可惡可氣,他們串在一起就是一條鐵鐐銬,他們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麼陛下就把鐵銬先戴到他們手上吧。燕郎脫口而出。談何容易。我沉吟半晌,嘆了口氣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軟弱最無能最可憐的帝王,小時候受奶媽、太監和宮女擺布,讀書啟蒙時受僧人覺空擺布,當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擺布。如今國情大變,民心離亂,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來,卻只能在這裡一聲聲地嘆氣。燕郎,你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在一番衝動的言辭過後我放聲慟哭,這次慟哭突如其來,但也是積聚已久的情緒的釋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卧房的大門關閉,他也許牢記著帝王的哭聲是宮廷大忌。門外的宮女和太監仍然聽見了我的哭聲,有人及時地將這種反常之事通報了珠蔭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趕來,後面跟著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閑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們這天統一試用了一種粉妝,每個人的臉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硃砂或深或淺,在我看來都像一塊水中的雞血石。你們蜂擁而來,想幹什麼?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陛下剛才在幹什麼?孟夫人面含慍色反詰道。什麼也沒幹。你們今天用的是什麼粉妝?我轉過臉問一旁站著的堇妃,梅花妝?黛娥妝?我看倒像是雞血妝,以後就稱它雞血妝怎麼樣?雞血妝?這名字有趣。堇妃拍著手笑起來,突然發現孟夫人向她報以白眼,於是立刻掩嘴噤聲了。

孟夫人讓宮女拿來一面銅鑒,她說,到陛下那兒去,讓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儀容吧。宮女在我面前端起銅鑒時,孟夫人發出一聲喟然長嘆,她的眼圈莫名地紅了,又說,先王在世時,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大喜大悲,更未見過一滴淚跡。你是說我不配作一國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腳踢飛了宮女手中的銅鑒,我說,不讓我哭?那我笑總可以吧。不讓哭也行,我以後天天笑聲不絕,你們就不用來煩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過三七,陛下怎麼可以不顧孝悌之儀而無端大笑呢?

不讓哭也不讓笑,我該幹什麼?去殺人?我殺多少人你們都不管,就是不讓我哭不讓我笑。我還算一個什麼狗屁燮王?說著我仰天大笑起來,我摘下頭上的黑豹龍冠往孟夫人懷裡扔去,我不當這個狗屁燮王,你想當就給你,誰想當就給誰吧。孟夫人對突然惡化的事態猝不及防,終於失聲啜泣起來,我看見她抱著那頂黑豹龍冠渾身顫慄,臉上的粉妝被淚水沖得半紅半白。后妃們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卧房,我聽見彭王后用一種譏嘲的語氣對蘭妃說,陛下近來有點癲狂。多少年以後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蒞臨我的夢境。它們隨風潛入南窗,拖曳著一條模糊的神秘的光帶。它們隱匿在我的枕衾兩側和衣衫之間,靜止、跳躍或者舞蹈,哭泣時類似後宮怨女,狂怒時就像戰場武士。在那種強迫的耳鬢廝磨中我幾近窒息。沒有人前來驅趕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覺空正在遙遠的苦竹寺無夢而眠。當我艱難地從惡夢中掙扎而起時,面對的是驚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塊絲絹遮掩著下體,赤腳站在床榻之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和恐懼。我知道是我在夢魘中的狂叫嚇著了她。陛下龍體欠妥,我已差人去傳太醫了。堇馬怯怯地說。

不要太醫,去找一個會捉鬼的人。我醒來仍然看見那些白色小鬼,在燭光下它們只是變得纖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現在它們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發出那種凄厲的喧囂。看見它們了嗎?我指著花案上的白影對堇妃說,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們又來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細看,那個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葉下面。你看它轉過臉來了,它在嘲笑你們這些婦人的愚鈍無知。陛下,真的什麼也沒有。陛下看見的是月光。堇妃嚇得嗚嗚啼哭起來,邊哭邊喊著門外守夜太監的名字,緊接著錦衣侍兵們也匆匆跑來。我聽見韞秀殿的空氣爆發出訇然脆響,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們的劍刃下像水泡一樣漸漸消失。沒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了鬼,他們情願相信那些不著邊際的鬼故事,卻不相信我的細緻入微的描述。從他們睡眼惺松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竟然用一種懷疑的目光審視我,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一個金口玉言的帝王,難道他們知道我不是詔傳的大燮王嗎?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樣令人不安,現在老瘋子孫信的咒語在我耳邊真切地回蕩,你將看見九十九個鬼魂,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暗殺端文的計畫是在一次酒醉後開始醞釀的。酒宴上的密謀者包括兵部尚書邱、禮部侍郎梁文謨,殿前都檢吉璋和總管太監燕郎。當我憑藉三分酒意毫無顧忌地傾吐心中的憂患時,這些心有靈犀的親信表情複雜,互相試探。他們小心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關他的種種傳聞,我記得自己突然將白玉樽砸在邱的腳下,殺,我就這樣簡潔而不加節制地怒吼一聲,邱嚇得跳了起來。殺。他重複了我的旨意。後來話題就急轉直下,觸及了這個秘密的計畫。密謀者一致認為,此事實施時駕輕就熟,唯一顧忌的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後代,那些散居在燮國各地獨霸一方的藩王們,他們與大燮宮的矛盾隨著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劇,尤其是西王昭陽和端文的親密關係更加令人擔憂。

殺。我打斷了密謀者們瞻前顧後的分析,情緒變得非常衝動,我要你們殺了他。我拍案而起,輪流拉拽著四個人的耳朵,我貼著那些耳朵繼續狂吼,你們聽見了嗎?我是燮王,我要你們殺了他。是,陛下,你想殺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說,那麼陛下明日傳端文入宮吧,我會替陛下了卻這樁心愿。第二天燕郎奉詔去了平親王府。燕郎的白馬拴在平親王府的絆馬石上,街市上的行人商販集結而來,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想看看一代權閹燕郎的儀容,更想一睹傳奇人物端文的風采。據說端文跪地接旨時神態異樣,在地上重重地擊掌三下,沉滯的擊掌聲使燕郎感到驚訝,他無法揣摸端文當時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武守在照壁前,大聲而粗魯地辱罵著門外觀望的路人。

端文牽馬跨出平親王府的紅門檻,以一塊黑布蒙住整個臉部,只露出那雙冷漠的狹長的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態策馬穿越街上擁擠的人群,目不斜視,對四周百姓的歡呼和議論無動於衷。人們不知道一個功勛顯赫的英雄為何要蒙面過市。據燕郎後來解釋說,出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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