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來自品州商賈富戶的蕙妃聰敏伶俐,國色天香。在我的懷中她是一隻溫馴可愛的羊羔,在我嬪妃群中她卻是一隻傲慢而孤獨的孔雀。我青年時代最留戀的是蕙妃嫵媚天真的笑靨和她肌膚特有的幽蘭香味,最傷神的是蕙妃因受寵惹下的種種宮廷風波。我記得一個春日的早晨在御河邊初遇蕙妃。那時候她是個初入宮門的小宮女。我騎馬從橋上過來,馬蹄聲驚飛了岸邊的一群鳥雀,也驚動了一個沿著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過薄霧我看見她在悉心模仿飛鳥展翅的動作,鳥群飛時她就扇前跑,鳥群落下時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頂住嘴唇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當鳥群掠過楊柳枝梢無影無蹤時她發現了我的馬,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躲到柳樹後面,兩條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樹榦,她把臉藏起來了,但那雙粉紅的顫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對祖母綠手鐲卻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視線里。你出來。我策馬過去用馬鞭捅了捅柳樹榦上的那雙小手,樹後立刻響起一聲驚懼的尖叫,人卻依然躲著不肯出來。我再捅一次,樹後又叫一聲,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我說,你再不出來我就用馬鞭抽你了。

樹後露出女孩子美麗絕倫的面容,驚駭和顫慄在她的明眸皓齒間呈現出奪人心魄的光艷,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寬恕,奴婢不知皇上駕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我。你認識我?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宮裡做事嗎?奴婢初入王宮,名字還沒有寫上宮冊。女孩子露出淺淺一笑,她垂下的頭部漸漸抬起來,目光正視著我,表情大膽而調皮,她說,我一見皇上的倜儻風姿和龍顏鳳氣,雖不曾幸見也猜出幾分了,您就是至高無上的大燮王。你叫什麼名字?現在沒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給我賜名呢。我跳下玉兔兒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純真如此嫵媚的宮女,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敢像她一樣與我談話。我牽住了她的手,那隻手纖小而光滑,手心裡還壓著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騎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馬背,先是聽見一聲惶惑的尖叫,我不會騎馬,然後是一陣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騎馬好玩嗎?

我無從解釋初遇蕙妃時的喜悅和衝動,只記得那個早晨的同騎而行改變了我從前厭惡女孩的態度。從女孩裙裾和黑髮間散出的是新鮮迷人的氣息,是一種接近幽蘭開放時的清香。玉兔馬沿著御河慢慢跑向燮宮深處,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園丁都停下手中活計,遠遠地觀望玉兔馬上的同騎二人。其實無論是那些莫名驚詫的園丁,還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寵若驚的蕙妃,這個早晨都是令人難忘的。

你適才是在學鳥飛嗎?在馬背上我詢問蕙妃。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鳥禽,皇上喜歡嗎?比你更喜歡。我仰首望望大燮宮的天空,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博大的金色光帶,太陽在白晷門上冉冉升高,慣常棲落在琉璃檐頂上的晨鳥不知去向。我有點疑惑地說,鳥群飛走了,你來了把宮中的鳥群都嚇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親孟夫人從來不睦,但在對待蕙妃的態度上兩個婦人取得了一致。她們都不喜歡蕙妃,並且不能容忍我對她特有的寵愛。皇甫夫人對蕙妃舉手投足間的市井風味深惡痛絕,她埋怨選妃的官吏不該把這種女孩子選入宮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惡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認為蕙妃是媚狐轉世,日後必定成為宮廷色患,甚至影響江山大計。兩個婦人聯手阻撓我將品州女孩蕙仙冊立為貴妃。整個春季我為此焦慮不安,我想方設法證明我對品州女孩的寵愛是一種天意,她是宮中另外一個愛鳥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靈魂與我的孤獨遙相呼應。但是兩個狹隘偏執的婦人卻把我的肺腑之言視為譫語夢囈,她們無端地懷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遷怒於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將蕙仙傳至錦繡堂,在一番冗長的盤詰和譏貶之後,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後不許再去誘惑皇上。我母親孟夫人隨後將蕙仙傳至凄冷的後宮,孟夫人引領蕙仙親睹了那些被各種刑罰致殘的宮女嬪妃,然後她面帶微笑問蕙仙,你想走這條路嗎?蕙仙嚶嚶地哭泣起來,她搖著頭說,不,奴婢無罪。我母親孟夫人冷笑了一聲,她說,什麼有罪無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訴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宮也一樣容易。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僕燕郎後來告訴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側宮無梁殿期間,我無可奈何,只能通過燕郎在清修堂和無梁殿之間頻頻傳遞相思之箋。

對品州女孩纏綿無盡的相思喚起了我寫詞作詩的願望。那個苦惱的春天我無意臨朝問政,每日端坐清修堂迷醉於以筆傳情和製作各種宮廷紙箋的工作,等到夜闌人靜後由燕郎將我的詩箋送入無梁殿蕙仙的手中。我迷醉於這項工作,其實是迷醉於一種悲傷的遊戲,心中的感受是複雜而怪誕的。當我在寂靜的春夜淚流滿面,對著皓月星光一遍遍吟誦《聲聲慢》時,我不再是一個赫赫帝王,更像一個在潦倒失意中懷念紅粉佳人的文人墨客,這種變化使我感到深深的惶惑和惆悵。我的那些傷情感懷之作後來被人編纂成《清修堂集》,在燮國及諸鄉鄰國不脛而走,而我與燕郎潛心製作的各種宮廷詩箋,譬如菊花箋、紅牡丹箋、灑金箋、五色粉箋等後來也被文人富豪所仿製,成為風行一時的饋贈禮品,這是後話不提。一個微雨清風的夜晚,燕郎領著我從一扇掩在斑竹叢後面的暗門悄悄來到無梁殿。偌大的無梁殿是前代的宮廷匠人留下的傑作,不見梁椽,也不設窗戶,唯有巨大的神龕供奉著燮國的幾位開國元勛的英魂亡靈。我不知道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將蕙仙幽禁在此的動機,其緣由或許是無梁殿沒有木樑,這樣蕙仙就無法採用女孩通常使用的自縊辦法來以死抗爭,或許兩位夫人就是想把蕙仙拋在陰森黑暗的荒殿里,用婦人特有的耐心和細膩將蕙仙慢慢摧殘至死。或許這只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刑罰?我這樣想著心情沉重如鐵,手指觸及牆上的青苔,滑膩而冰涼的觸覺傳及我遍身,我覺得我摸到了一扇死亡之門。空曠的殿堂里忽閃著一星燭光,燭光里的女孩形銷骨立,面對一疊紙箋黯然神傷。我看見十八隻鳥籠整齊地堆放在女孩身邊,所有的鳥籠都是空的。十八天來我每天派燕郎往無梁殿內送去一種鳥雀,陪伴蕙仙挨過這段可怕的時光,孰料十八種鳥雀被悉數放飛,我的心就像鳥籠變得空空蕩蕩了,我一言不發直到蕙仙突然醒悟過來。

皇上寬恕,奴婢把鳥兒放走了,奴婢不是故意抗恩的。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最喜歡鳥禽嗎?

奴婢無罪,鳥兒無罪,我不忍心讓鳥兒陪我受苦。蕙仙抱住我的雙膝跪地而泣,多日分離她的聲音已從豆蔻少女的清脆童音變成一個成熟婦人的喁喁怨訴,她說,皇上千萬別怪我不蒙恩典,奴婢容顏已褪,心兒已死,潔凈的身骨卻為皇上活著,奴婢的一片真情託附於放飛的鳥雀捎給皇上,否則便死不瞑目了。我沒有怪你,我不知道我該怪誰。有一隻畫鵬是天生的家鳥,你放它飛它也飛不遠,會死在半途中的,你不該把畫鵬也放飛的。畫鵬早已死去,奴婢無處掩埋,就把它落葬於梳妝盒內了。蕙仙從神龕後恭恭敬敬捧出一隻紫檀木梳妝盒,打開盒蓋讓我察看。不必看了,既然死了就把它隨意扔掉吧。我搖了搖頭,從死鳥身上噴發的腥臭之氣已經很濃烈,蕙仙依然奉若神校母揮諳胂竦哪裨崾刮腋∠*聯翩,在黯淡的燭光中我與女孩子執手相視,我在女孩頗顯憔悴的容顏中發現了一抹不祥的陰影,那是一隻美麗的小鳥臨死墜落時飄落的一根羽毛,是那根羽毛掠過女孩紅顏留下的陰影。我一遍復一遍地撫摸她冰涼的小臉,整個手都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蕙仙淚如泉湧,在啜泣中時斷時續地背誦了我的每一篇詩文,誦至最後的《減字木蘭花》時她突然暈厥在我的懷裡。我把可憐的女孩擁在懷裡,懷著無限的愛憐等待她蘇醒。那天夜晚有隱隱的洞簫聲飄入無梁殿,凄清而幽遠,殿堂內腐木的氣味和女孩身上的幽蘭香混雜在一起,如在夢中。我知道現在我真正陷入了男女之情的大網。

無論如何,我要立這女子為貴妃。我對燕郎說。

後來就發生了我以斷指脅迫兩位夫人立蕙仙為貴妃的宮廷大事。事情的起因是燕郎講的一個民間故事。故事中的張相公為了與一個風塵女子共結連理,在父母面前剁掉了一根手指。我不知道聰穎過人的燕郎是否就此暗示我如法炮製,但我確實是從中受到啟發的。

我記得在錦繡堂的那個令人窒息的午後,當我把劍刃指向左手食指,兩個婦人大驚失色,她們的表情由震驚轉向慍怒,漸而是無可奈何的沉默。我母親孟夫人上來搶下我的寶劍,皇甫夫人則縮在一堆紫貂皮里連聲哀嘆,我的突兀之舉對她年邁的身體無疑是猛烈的一擊,她的花白的腦袋很可笑地左右顫動起來,干皺的臉上老淚縱橫。

如此看來我當初走錯了一步棋。皇甫夫人擦拭著淚跡,對她身邊的狸貓傾吐她的憂慮和絕望,她說,一國之君何至於此?如此看來大燮江山真的要敗於端白之手了。執筆造冊的司禮監左顧右盼,最後他終於認識到冊立貴妃之事已發生戲劇性的變化,而且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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