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色筆記(3)(4)

黑色筆記(3)

然而,我卻沒有能力寫出惟一使我自己感興趣的那種小說:即那種充滿理智和道德的熱情,足以營造秩序、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的作品。可供我寫的「題材」不下五十種,但它們都不能讓我得心應手。只要有一個題材能使我感到有把握,優秀而富有教益的小說便會源源不斷地從出版社印出來。作為寫作所必須具備的素質我只有一點,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好奇心。一個新聞記者的好奇心。我的生活方式、教養、性別、政治觀念、社會地位等等都阻礙著我進入生活的某些領域,為此我深感失望和遺憾。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某些最優秀的人物的通病。有的人能忍受其中的壓力,有的則被它壓垮了。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是有意無意間對一種新穎的、富有想像力的理解的嘗試。但它對於藝術卻是毀滅性的。我只是對如何在生活中最大限度地擴展自己感興趣。我把這話說給蘇格大娘聽,她滿意地點點頭,以人們通常用來讚許偉大真理的口吻回答說:藝術家是在無力生存時才寫作的。我記得,在她說這話時,我曾感到過一陣噁心。今天,當我正著手寫作時,仍隱隱感到有些厭惡:這是因為這門屬於藝術或藝術家的行業如今已大大貶值,成了頭腦空空的業餘愛好者的私有財產,弄得那些與藝術真正有聯繫的人一看見他們搖頭晃腦神氣活現的樣子便恨不得逃得遠遠的。再說,當一個真理被窮究時———這一直是本世紀文學藝術的一個主題,簡直成了可怕的老生常談———人們便開始懷疑:這真的是終極的真理嗎?人們會像那天我坐在蘇格大娘面前那樣想到「藝術家無力生存」這些話來,並讓它們迴響在腦子裡,逐漸淡忘,最後克服了厭惡和迂腐。這些老生常談竟然那麼專斷地出自一個心理分析者之口,這是有點非同尋常的。蘇格大娘絕對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一個受過藝術熏陶的歐洲人。她是以一個女巫師的身份說出這些陳詞濫調的,如果她是跟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對診所里的病人說這番話,她會感到慚愧。針對生活是一個水準,而對著診察台又是一個水準。我無法忍受這種情況。我最終不能忍受的就是這一點。因為這意味著生活具有一個道德水準,病人又有著另一個道德水準。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小說《戰爭邊緣》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水準上。當我著手寫它時,我心裡就有數了。我當時就討厭它,至今仍討厭它,因為它在我身上變得那麼專橫霸道,已經威脅著吞噬我的一切。我於是手拎著自己的靈魂去見那位女巫師。然而,這位治病救人的人一聽見藝術這個詞便洋洋自得地笑了起來。藝術家這頭神聖的動物認為萬事萬物都是正當的,認為藝術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當的。那種自鳴得意的微笑、寬容的讚許,並非為有文化的巫師或教授之流所獨具。靠兌換貨幣為生的人,出版社的小丑,以及你的敵人都具有這一德性。當一位電影巨子想購買一位藝術家時,他搜尋創造力或創造的火花的真實企圖只是為了將它摧毀,通過搗毀有價值的東西來實現自己的價值。這就是他不知不覺中所追求的一切———他把他的犧牲品稱為藝術家。你是一個藝術家,當然……而那位受害者則總是傻笑,並把他的厭惡囫圇吞下。

如今有那麼多藝術家熱衷於政治、甘願「獻身於」什麼事業,其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急巴巴想讓自己置身於某種戒律之中。不管那是什麼戒律,只要能將他們從曾被他們的敵人所利用過的「藝術家」這個名稱的毒害中解救出來就行。

我記得十分清楚:在那部小說處於醞釀階段的那段時間,我的心臟就怦怦跳個不停。後來,當我知道我會去寫它時,便詳盡地策划了想寫的一切。「主題」幾乎是抽象的。然而,如今我所感興趣的卻是:當初我為什麼不把所發生的一切如實予以報道,而偏要編造一個與原始材料毫不相干的「故事」來呢?當然,直截了當、樸實無華、無形無式的報道不可能成為一部「小說」,因此也就無法出版,但我對「成為一名作家」或賺錢什麼的玩意並不感興趣。我這話並不是說遊戲人生的作家寫作時在拿自己開玩笑,開心理的玩笑———所寫的事件得來自真實的事件,所寫的人物得脫胎於生活中的真人。我只是在問自己:為什麼偏得寫成一個故事呢?這當然並非因為故事不好,不真實,或者它使什麼東西貶值了,我只是在問:為什麼不能用簡捷的報道來揭示真理呢?

黑色筆記(4)

只要看一眼那個拙劣的提要,看一眼電影公司的來信,我便感到噁心。然而,我知道,使電影公司那麼急切想知道是否有可能把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原因也正是使小說獲得成功的原因。小說寫的是種族問題。我說過:小說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它所流露出的情緒卻有點可怕,有點不健康,有點狂熱。那是戰爭年代的一種盲目的騷動,一種虛偽的懷舊情結,一種對放肆、自由、混亂、無序的渴望。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讓我再讀一遍,我一定會感到羞愧,好像自己就赤裸著身子站在大街上。然而,別人似乎沒有看到這一點。沒有一個評論家看到這一點。我那些有文化、懂文學的朋友也沒有看到這一點。這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因為它字字句句閃爍著可怕而虛偽的懷舊情結。我知道,為了寫出另一部小說,寫出那五十篇題材已備的社會報告,我必須十分審慎地去激發這種情感。正是這種情感將促成那五十篇文字成為小說,而不是通訊報道。當我回想起與那班人在馬雪比旅館度周末的情景時,我不得不第一次把某些東西從自己身上抹去。現在開始寫作時,我又得再次把它抹去,或者讓「故事」開始以小說的形式出現,而不是以事實真相出現。這就像回憶一次熾烈的愛情,一次性的沉迷。非同尋常的是:隨著懷舊情結加劇,隨著故事開始成形,內心的激動就像顯微鏡下的細胞一樣繁殖起來。這種懷舊情結太強烈了,我每次都只能寫上幾行字就停下來。沒有任何情感能比這種虛無主義更刻骨銘心了,總是那麼怒氣沖沖,隨時準備把一切拋入水中,心甘情願地、急切地想讓自己化為烏有。這種情緒也正是戰爭為什麼會延續的根本原因之一。讀過《戰爭邊緣》的人即使他自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也會無意中飽餐這種情緒。這就是我感到羞愧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始終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什麼罪的原因。那一班人是偶然湊合在一起的,他們心裡明白,只要這場特殊的戰爭一結束,他們就不會再聚集在一起。他們誰都知道,並且極其坦誠地承認:他們間沒有共同語言。

不管戰爭在世界別的地方激起什麼樣的熱情和信仰,導致極其的貧困,它在我們這個國家卻從一開始就是以雙重的感情為其特徵的。顯而易見,戰爭對於我們來說是件好事。這一點說起來並不複雜,用不著專家來解釋。中非和南非的物質繁榮是可感知的,每個人都會一下子變得更有錢。儘管中非的經濟自古以來就只為確保人們最低限度的生活和發展的需要,但這對非洲人來說同樣也是個事實。用錢買不到商品這種嚴重的狀況將不復存在。至少不至於嚴重到使人活不下去。當地的廠商開始生產原先得靠進口的商品,這樣就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戰爭的兩面性———建立在最低效、最落後的勞動力的基礎上的非洲經濟原先是那麼遲滯、蕭條,它因而需要某種來自外部的衝擊。而戰爭正是這樣一種衝擊。還有一個理由是針對犬儒主義的———首先,一旦人們開始對自己所蒙受的恥辱感到不耐煩,他們就會開始懷疑一切。這場戰爭呈現在我們面前是一場討伐希特勒的邪惡主張和法西斯主義的戰爭,然而,在那一大片非洲大陸上,在大約半個非洲的領土上,希特勒關於某些人因種族的原因比別人優越的主張卻大有市場。非洲大陸到處有不少人懷著嘲諷的態度欣賞著他們的白人主子加入軍隊去跟法西斯惡魔交戰———那大都還是一些受過一定教育的非洲人。他們愛看自己的白人主子急巴巴地登上征程,前往就近某個戰場投入反對某種主義的戰鬥。而這種主義如果產生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他們是一定會誓死捍衛的。整個戰爭期間,各種報紙的通訊欄目都充斥了這樣的爭論:任何一個非洲士兵都有可能拿槍口對準自己的白人主子,或者在晚些時候運用他所掌握的有關兵器的知識,那麼,把一隻哪怕很蹩腳的槍支交由他保管是否安全呢?得出的結論是———當然是正確的———這並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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