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女性Ⅰ(19)(20)

自由女性Ⅰ(19)

「你會明白錢正是關鍵,」理查說,「等你改變了主意,打電話給我。」「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您。」湯姆以他應有的禮貌對他父親說。「謝謝。」理查簡單地說,很有點不高興。他站了一會兒,惱怒地朝兩個女人笑笑說,「過幾天我再來,摩莉。」「什麼時候都行。」摩莉親切地說。他冷冷地朝安娜點了點頭,用手拍了拍他兒子的肩膀。後者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理查走了,湯姆也突然站了起來,說:「我要回到樓上房裡去了。」他走了出去,腦袋向前伸著,一隻手伸向門把手。那門只開了一半,僅容得下他的身軀:他似乎是從門縫裡鑽出去的。她們又聽見樓上傳來了頗有規則的腳步聲。「好了。」摩莉說。

「好了。」安娜說,準備接受盤問。「看起來我不在時發生了許多事。」

「我對湯姆顯然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話。」「也許說得還不夠。」

安娜強打起精神說:「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談談藝術一類的問題。但是我覺得事情並非……」摩莉只是在等待,神情顯得有點疑惑,甚至尖刻。「如果當它是一個藝術方面的問題來談,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時我們完全可以就當代小說問題進行充滿智慧的交談。」安娜的聲音充滿了苦惱,但還是盡量裝出笑容。「你那些日記里寫了什麼?」「那不是日記。」

「不管它是什麼吧。」

「亂糟糟的東西,就這個。」

安娜坐在那裡,看著摩莉扭動著她那雙白嫩的手,然後絞在一起。那雙手似乎在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的感情呢?———但如果你堅持要這樣做,我也只好忍著。

「既然你寫了一本小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應該再寫一本。」摩莉說。安娜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她的朋友的眼裡早已噙滿淚水。「我並沒有嘲笑你。」

「你一點也不理解我,」摩莉強抑住淚水說,「雖然我自己不行,但你應該寫點什麼,這是我非常關心的。」

安娜差一點執拗地脫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物。」但她知道,這樣的話只能對自己的母親說,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就被她忍住了。安娜已經不怎麼記得起她的母親;她很早就去世了。但每逢這樣的場合,她心目中總會出現某個強大的、支配他人的、她不得不與之抗爭的人物形象。

「你那麼惱恨某些人,我簡直不知道如何同你說話好了。」安娜說。「是的,我很惱恨。我很惱恨。我所認識的那些白白浪費自己的精力的人我全都惱恨。不僅僅是你。是很多很多的人。」

「當你不在時,這裡發生了一件讓我覺得很有趣的事。你認識巴塞爾?雷恩嗎?———我指的是那位畫家。」「當然。我過去就認識他。」

「他在報紙上發表了一項聲明,說他從此再也不畫畫了。他說,他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這個世界太亂太糟了,藝術成了與世無關的東西。」安娜沉默了好一會,然後問摩莉,「這對你有什麼觸動嗎?」「沒有。當然,即使有也不會是從你這兒得來的。你畢竟不是光寫人的情感的小說家,你寫的是生活的現實。」

安娜差點又要笑起來,但她隨即嚴肅地說:「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們所講的許多話都只是他人的迴音?你剛才所說的話就是共產黨的文學批評的迴音———而且還是在該黨最糟糕的時候提出的主張。只有上帝知道這種說法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不知道。我從來就理解不了它。如果馬克思主義真的能說明什麼,那它的意思是說,描寫人的情感的小說應該反映『生活的本來面目』,因為情感是社會的一種功能和產物……」她停了下來,發現摩莉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別那副樣子,摩莉。你說你要我談談藝術,我就這樣做了。我還有別的話呢。如果不那麼令人沮喪,那也夠吸引人的。現在是一九五七年,我們都是橋下的流水。突然間我們英國的文學界出現了一個我做夢也預見不到的現象———一大批從來與那個黨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突然間站了出來,好像都是他們自己經過深思熟慮似的,公然宣稱描寫人類情感的小說或戲劇並不反映現實。現實是什麼?你聽了會大感吃驚的,現實就是經濟,或者就是把反對新秩序的人一排排掃倒的機關槍。」

自由女性Ⅰ(20)

「我表達不好自己的觀點,但我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摩莉說。「我畢竟只寫過一部小說。」

「是啊,如果那本書給你帶來的財源斷了,你打算做點什麼呢?你的幸運全靠了它,總有一天那錢會斷了生路的。」

安娜竭力保持沉默。摩莉的話中顯然含有惡意:她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你也不得不屈服在我們其他的人所面臨的壓力面前。安娜心裡想,我真希望自己對什麼事都不那麼敏感,甚至連一些小小的情感的波動也不放過。如果能做到對什麼事都視而不見,麻木不仁,那每一次跟人談話,每一回與人交往就會像穿越一座廢礦那樣輕鬆自在了。我為什麼不承認這個事實:一個人最親密的朋友有時也會在你的肋部深深地紮上一刀呢?

她幾乎想冷冷地說:「我的錢來得很慢,我不得不儘快找一份工作,你聽見這話一定很高興。」但臨時又改了口,裝出高興的樣子,就摩莉那番話的表面含義回答她:「是的,我想我不久就會缺錢花了,我必須儘快找一份工作。」

「我不在時你沒有做過什麼事?」

「為了謀生我當然做過許多這樣那樣的事。」摩莉看上去仍有些懷疑,安娜只好隨她的便。她以輕鬆幽默的口吻略帶傷感地說,「這是很糟糕的一年。首先,還差點跟理查發生曖昧關係。」

「這倒有可能。你只要隨便想想理查,這一年的日子就過不好了。」「你知道,有趣的是,他那邊的情況亂七八糟的,你一定會感到奇怪———你為什麼從不跟理查談談他的工作呢?這真有點怪。」「你的意思是說,你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有錢?」

「哦,摩莉!當然不是。根本不是。我已經對你說過,一切都亂套了。那邊的人什麼也不相信。他們使我回想起中非的白人———他們以前總是說:好了,再過五十年黑人就要把我們趕下大海去了。他們說這話時顯得很開心。那意思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但結果呢,根本用不著那麼長的時間。」「還是說說理查吧。」

「他帶我去赴一次盛大的晚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會。全歐洲的鋁鍋鋁罐、茶壺清潔劑或飛機的螺旋槳什麼的———反正是這一類東西的控股權被他剛剛買了下來。在場共有四個商界巨頭和四個漂亮小妞。我也算小妞中的一個。我坐在那裡,看著圍住桌子的那一張張臉。天哪,那場面可真叫觸目驚心。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的共產主義的階段———你知道,那時候的人一心只想著如何養出私生子———我的話是說,即在人類開化以前,那些配對的男女也都是這樣不負責任的。我看著那些臉;我只是坐著,看著那些臉。」「你這話我們以前也經常說。」摩莉說,「還是說點新鮮的吧。」「一切都那麼明目張胆。還有他們對待女人的手段呢———當然都是無意的。我的上帝,我們也許會時時覺得生活糟透了,但至少我們那些夥伴還有一半是開化的,對此我們真是倍感幸運。」「還是說說理查吧。」

「好吧。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其中的一個插曲而已。他駕駛他那輛新美洲豹把我送回家。我請他喝咖啡。他早有思想準備。我坐在那裡思考著。他並沒有比那些曾經跟我睡過覺的笨蛋更壞。」「安娜,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呢?」

「你問這話好像你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種一時不去談及道德的情況。真見鬼,我的想法怎麼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你說話的方式。我覺得很新鮮。」

「我相信。但我想———如果我們過的是一種所謂的自由生活,那就是說,像男人一樣的自由生活,我們為什麼就不應該像他們那樣說話呢?」

「正因為我們並不一樣。這是問題的關鍵。」

安娜笑了起來:「男人和女人,束縛和自由,善和惡,是和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性和愛情……「安娜,理查後來又怎麼樣?」

「沒什麼。你問得也太多了。我坐著喝咖啡,看著他那張愚蠢的臉,心裡一邊在想: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會上床了。這完全有可能,因為我覺得他很愚蠢———我是說如果他是個女人。後來我便感到很厭倦。很厭倦很厭倦。他看出我的厭倦感,於是想讓我振作起來。他站起身,對我說:哦,我想我無論如何得回到普蘭大街十六號自己家裡去了。他期待我說,哦,不,我捨不得你走。你知道,這位可憐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兒女的連累。男人們都如此。請可憐可憐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蘭街十六號自己的家裡去,回到市郊那所凄涼的、設備齊全的房子里去。他這麼說。這話他說了三遍———就好像他並不住在那裡,而且並沒有結過婚,好像那房子與他毫無關係。普蘭大街十六號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與他無關。」「準確地說,那是里士滿城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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