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女性Ⅰ(3)(4)

自由女性Ⅰ(3)

理查是摩莉的丈夫;或者應該說,是她的前夫。用摩莉自己的話來說,她是「那些二十年代的婚姻的產物。」她的母親和父親都曾在以赫胥黎?勞倫斯、喬伊斯 ① 等人為中心的文學和藝術的圈子裡閃爍過一陣子,但為時很短。由於她父母的婚姻只維持了幾個月,她的童年是災難性的。當她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她父親朋友的一個兒子。她現在知道了,那次婚姻只是出於維持生計甚至家族體面的考慮。男孩湯姆就是這次婚姻的產物。理查二十歲就開始朝著一個具有穩定經濟收入的商人的方向謀求發展,而且真的取得了成功。摩莉和他磕磕碰碰地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然後便娶了馬莉恩,還生了三個孩子。湯姆則留在了摩莉身邊。離婚的事一辦妥,理查和她又成了朋友。後來,馬莉恩也成了她的朋友。摩莉常說,「這一切不是很奇怪嗎?」這話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理查是為了湯姆的事來見我的。」安娜說。「什麼?為什麼?」

「哦———他太蠢了!他問我是否覺得讓湯姆長期受人庇護地生活下去很好。我對他說,假如他指的是多動腦筋 ② ,我覺得這對任何人都有好處。我還說,湯姆已經二十歲了,已經長大成人,我們用不著再去干涉他。」

「是的,這對他沒有好處。」摩莉說。

「他問我是否覺得有好處讓湯姆跟他一起去一趟德國———作一次商業性旅行。我告訴他去問湯姆,不要問我。當然,湯姆沒有答應他。」

「當然。但湯姆沒有去,我倒覺得很遺憾。」

「但我想,他這次來的真正目的是為了馬莉恩。但馬莉恩已經來找過我,可以說,她還有言在先。因此,我決不會去談馬莉恩的事。我想,他很可能是來跟你商量有關馬莉恩的事的。」摩莉認真地看著安娜:「理查來過多少次?」「大約五六次。」

沉默了一會以後,摩莉讓自己的怒火爆發了出來:「他看樣子很想讓我去管住馬莉恩,這真太奇怪了。為什麼要我去管呢?或者要你去管?好了,也許你最好走開。我人一不在就發生了這麼多的糾葛,事情真難辦了。」

安娜口氣堅定地說:「不,摩莉。我並沒有邀請過理查來看我。我也沒有邀請過馬莉恩來看我。我們似乎在為別人扮演著同一個角色,但這畢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說過的那些話也是你會說的———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番話中有一種幽默的、甚至天真的辯解的意思。但這是有意的。老大姐摩莉笑著說:「好了,好了。」她繼續認真地觀察安娜;安娜則有意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她現在還不想把她與理查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告訴摩莉。她要等她先把自己過去一年痛苦的經歷都告訴她以後再說。

「馬莉恩酗酒嗎?」「我想是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是的。很詳細。奇怪的是,她跟我交談時好像把我當成了你———她甚至說漏了嘴,把我叫做摩莉。」

「我不知道,」摩莉說,「有誰會這樣去想呢?你和我其實像粉筆和乳酪一樣差異分明。」

「也許並沒有這麼大的差異。」安娜冷冷地說。但摩莉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

她是個個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大,但仍顯得苗條,甚至有點男子氣。這是因為她的髮型就像個男孩,一頭金髮鬆鬆散散的,顯得很不勻稱。還有她的服飾,在這方面她很有天賦。她什麼裝束都愛試試:一會兒穿上緊身褲和背心,打扮成一個頑皮、粗野的女孩子,一會兒又在那雙綠色的大眼睛上塗塗抹抹,讓顴骨顯得突出,再穿一套盡量顯出胸部圓潤線條的衣服,打扮成神話中的女妖。這是她在生活中所玩的一個獨特的花招,安娜為此很妒忌她。然而,在譴責自己時,她會對安娜說,她感到很慚愧,她非常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好像我真的很特別———你不就這樣看嗎?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有什麼特別之處。事情真有點可恨———那個男人,你知道,上周我同你說起過他———他第一次看見我時我穿著那件舊寬鬆褲和一件肥大的舊套頭衫,然後我便一溜煙進了旅館,不折不扣像個蕩婦。但他不知道如何佔有我,整個晚上他什麼話也不會說,我對此真開心。怎麼樣,安娜?」

自由女性Ⅰ(4)

「這種事你是覺得開心的。」安娜想這樣說,一邊笑了起來。安娜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脾氣易怒,老是警覺地睜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頭髮理得毛茸茸的。總的來說,她很滿足於現狀,但並非始終如此。她妒忌摩莉那種情緒說變就變的能力。安娜穿著整潔得體,這就使她顯得既端莊又有點兒古怪。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是那雙白凈的縴手,那張白皙的小巧玲瓏、下巴尖尖的臉。她膽子很小,不敢公開表現自己,她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視。

當這兩個女人一道外出時,安娜總是有意退縮自己,而讓摩莉大出風頭。但當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又是她唱主角。然而,在她們友誼的初期,情況並非如此。生性唐突、直率、不講策略的摩莉總是直截了當地對安娜指手畫腳,隨著蘇格大娘那一套東西對她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安娜才慢慢地學會如何為自己抗爭。即使現在,只要有必要,她有時還得向摩莉挑戰。她承認自己的懦弱,她總是讓步,而不願爭來吵去。一場爭吵足以使安娜情緒低落許多日子,而摩莉則越吵越顯得有活力。她會淚流滿面,說出一些令人不可原諒的話,但過了半天就把這一切忘得一乾二淨。而安娜則得躲進自己的住所慢慢地恢複元氣。她們兩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東漂西盪」———這是蘇格大娘曾經用來說她們的話,也是她倆樂意承認的。但近來安娜已學會從另一種意義上來使用這幾個詞———它們不再僅僅用來自我解嘲,而是作為反映不同哲學觀的人生態度的旗幟。在跟摩莉說這樣的話時,她喜歡自個兒陷入某種遐想:我們對所有的一切都抱有錯誤的態度,這都是蘇格大娘的過錯———這被人看得那麼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在一個飛速變化著的世界上,憑感情活一天過一天又有什麼錯呢?

此刻在跟摩莉交談時———這種交談先前已經有過上百次———安娜對自己說:我為什麼老是有這樣的怪念頭,想要別人和自己一樣看待事物呢?這太天真了,他們為什麼應該跟我一樣?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將自己的情感的獨立性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

她們所坐的房間在二樓,面對一條狹窄的小巷,窗台上擺著幾盆花,窗板剛上過漆;人行道上躺著三隻取暖的貓,一隻哈巴狗,還有一輛送牛奶的車子;因為是星期天,送貨車到得比平時遲了。送牛奶的人穿一件白襯衫,袖子捲起。他的十六歲的兒子十分利索地從一隻鐵絲筐里拿出一隻只白晃晃的瓶子放到每戶人家的門口。當他來到她們的窗口底下時,他抬起頭,向她們點了點頭。摩莉說:「昨天他進來喝過咖啡。他總是那麼喜氣洋洋的。他的兒子獲得了獎學金,蓋茨先生想讓我知道這件事。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插話說:『我的兒子具有那麼多的優越條件,受過那麼好的教育,但您看看他,簡直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才好。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一分錢也不用花,他卻得了獎學金。』『不錯,』他說,『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就想,我決不應該聽之任之,接受這個事實,因此,我就說:『蓋茨先生,您的兒子如今已進入中產階級了,我們是一個道上的人了,您用不著再說這樣的話。您懂我的意思嗎?』『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說。我說:『世界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只有這個階級分明的國家才是這個樣子。』蓋茨先生是該死的工人階級中的保守分子,他說:『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雅各布小姐。您說您的兒子不求上進?這真太糟了。』說完他繼續送他的牛奶去了,我剛上了樓,而湯姆就坐在床上,就那樣枯坐著。如果他現在在房間里,他也許還那樣坐著呢。而蓋茨的兒子,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正在外面做他應該做的事。但湯姆———自從我三天前回來以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床上,胡思亂想。」

「哦,摩莉,用不著太擔心。他會好起來的。」她倆就斜靠在門框上,觀看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蓋茨先生個兒雖矮小,但動作敏捷。他的兒子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長得也英俊。兩個女人看著那孩子拎著空筐回來,從送貨車後部提出另一個裝滿牛奶的筐子,微笑著聆聽他父親的吩咐,一邊還點著頭。在他們之間存在著最深刻的理解。這兩個女人都離開了男人,獨自撫養孩子;她倆懷著妒忌的心情相互扮了個鬼臉,各自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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