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序(3)

譯序(3)

人生的價值在哪裡?恐怕就在於這堅持不懈的努力中。雖然成功甚微,但努力本身就是價值———這話萊辛沒有明說,但我們顯然可以這樣去理解。假如大家都放棄這種努力,這塊圓石會滾下山來,把所有的人都碾碎、壓扁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推圓石的人,儘管他們無法把圓石推上山頂,儘管他們所推的圓石甚至倒退了,但他們仍不是失敗者。他們用不著氣餒,用不著自暴自棄,因為世界就是這麼個模樣,你不應該苛求它來適應你,而應該你調整好自己去適應它。你應該與這不完美的、混亂的世界達成妥協,與之和平共處。千萬不要與之慪氣,更不要像《自由女性》中那位血氣方剛的青年湯姆(主人公女友摩莉之子)那樣因容忍不了這種混亂就開槍自殺!

可以說,金色筆記的「金色」,其象徵意義就是「真理」。

主人公安娜終於明白了這個真理。她的寫作障礙症也就不治而愈。最後她答應索爾重新開始寫作。索爾為她未來的小說寫了開篇的第一句。她也為索爾的小說寫了第一句。索爾的小說後來發表了,反響很好。

安娜給索爾的小說寫的第一句是:「在阿爾及利亞一座乾燥的山坡上,一位士兵眼望著照射在他的步槍上的月光。」

索爾的故事就寫在安娜的金色筆記里,是一個短篇。但在萊辛的《金色筆記》中,只留下了一個故事梗概:一位阿爾及利亞士兵在戰場上被俘,受到法國人的嚴刑拷打。後來他從監獄逃出,重新進入軍隊,並負責看管法國的俘虜。受他看管的一位法國俘虜是位學哲學的學生,他跟他談弗洛伊德和馬克思,並抱怨自己一生中只知道盲從祖師爺們的說教,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思想。兩人越談越投機,不幸被指揮官撞見。指揮官認定那位阿爾及利亞士兵是間諜,下令把兩人都槍決。

這個故事要說明的是人生的荒謬:犯人與看守的角色是可以隨時轉換的,生與死也不是人們自己可以預見的。這層意思作者在前面藍色筆記中已有過更形象的描述:安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軍官被蒙上眼睛背靠著牆站著,他的對面是六個持槍的士兵,正等待他們的指揮官下達槍決的命令。那第七位(即行刑的軍官)只要把舉起的手放下,那六位士兵就會馬上開槍射擊。然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陣吶喊聲:「我們勝利了!」行刑的軍官聽見這聲音,便走過去給犯人鬆綁,自己站到剛才犯人站過的地方。犯人和行刑者親兄弟般對視一笑。指揮官的手終於放下,槍響了,犯人倒斃在牆腳下。 ①

安娜本來無法容忍這種毫無是非標準的現實,但在領悟了人生的真諦後,她就能坦然地面對這種殘酷的、血淋淋的人生遊戲了。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索爾給安娜的小說寫的第一句:「兩個女人獨自住在倫敦一座公寓里。」

略微留點神我們就可以發現,這第一句也正是《自由女性》的第一句!這也就是說,《自由女性》這篇文字是安娜在與現實達成妥協以後寫的。

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是我們理清《自由女性》與黑紅黃藍四種筆記以及金色筆記之間關係的鑰匙。

《自由女性》中的兩個女人(即主人公安娜和摩莉)都是離異後的獨身女子。兩人身邊都有一個孩子:安娜的女兒叫簡納特;摩莉的兒子叫湯姆。兩個女人雖然性格不同,但都標榜女性的自由。她們自覺地站在男人的對立面,總以為自己的不幸是男人造成的。光從表面現象去判斷,我們很容易錯誤地把《自由女性》當做全書的總綱,從而將女權主義放到很不恰當的位置。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安妮塔?布魯克納 ① 在《倫敦書評》上撰文就稱萊辛是「原始形態中的女權主義自我意識的先驅。」由於她是萊辛同時代的女性作家,她的話似乎很有些分量。其實,她並沒有說到點子上。通過上述對四種筆記和金色筆記之間的關係的考察,我們已經知道,作者的視野遠比人們所能想像的要廣闊得多。她的雄心壯志是想描述五十年代整個世界的道德氣候和政治風貌。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種族主義等等,都是她筆下的基本命題。不能說《自由女性》不談女權主義,但不是整部小說的主流。那導致女主人公精神分裂、患上寫作障礙症的一切才是小說的核心。說《金色筆記》是女權主義的作品,那就像瞎子摸象,只說出了其中的一點,而沒有把話說全。在我們僅限於《自由女性》(且不管那五本筆記)討論問題時,說萊辛是女權主義自我意識的先驅,也是不合適的。萊辛不是什麼先驅,更不是極力主張女權主義的鬥士,而是一個女權主義的悲觀論者。「自由女性」在她筆下只是一個反語。像塞萬提斯以模仿騎士文學來否定騎士文學那樣,萊辛也是想以標榜女性的自由為幌子來證明女性自由的非現實乃至荒謬的。只不過她的行文不像塞萬提斯那樣辛辣、咄咄逼人,而是更溫和,更含蓄罷了。男女的世界是一個相輔相成的整體,男人少不了女人,女人也少不了男人。絕對自由的女性是不存在的。主人公安娜自己是一個不完美的人,她想尋找完美的男人來彌補自己的缺陷,這本身就是不現實的。最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抗爭以後,兩個女人都與現實妥協了:摩莉重新嫁了人;安娜雖然沒有再婚,但也已從封閉的自我走出。作者的描述顯然想給讀者留下這樣一個印象:女權主義並不能幫助婦女獲得真正的自由,離開了男人奢談女權,這種思潮本身就沒有多大意義。更何況人類所面臨的問題很多,而且也更重要,女權主義還遠遠排不上議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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