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一進門看見她正在發脾氣,早晨起來我們都沒疊被,還有這幾日換下來的臟衣服也沒洗,亂扔在屋裡。

她一邊把臟衣服往地上扔一邊嘟嘟嚷嚷地罵:「家都成什麼樣子了,豬窩似的,早上出去什麼樣晚上回來還什麼樣兒,就不知道伸手收拾一下,當少爺當慣了。」

我沒理她,坐到一邊看晚報。

她蹬了鞋躺在床上伸著腿假寐,重重地喘氣。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晚上吃什麼。

「煩著呢,煩著呢,別理我。」她閉著眼睛連珠炮似地說。

「懶得做就去食堂打點吧。」我站起來裝飯盒。

「愛打不打,不吃也可以。」

我裝好飯盒,拎著飯盒出門,臨出門給她一句:「你有什麼邪火別沖我發,我又不是你的出氣筒。」

說罷揚而去。我到食堂排隊打了飯,回來路過禮堂,看見有些家屬小孩在那兒一堆一堆說話,便站住問今晚什麼電影。

回到家裡,杜梅還躺在床上,燈也沒開,外出穿的衣服也沒換,襪底都黑了。「起來起來,吃飯,吃完飯看電影。」

我把盛著菜的飯盒擺好,盛了飯拿著筷子在飯桌旁坐下。

她仍不動也不言聲。我吃了口飯,道:「絕食呵?」

這時她背過臉哭了,我放下筷子,走到床邊看:「怎麼啦?」

她埋著頭不說話,啜泣聲也停了。

「是不是痛經難受呵?」我茫然地問。「那也不能不吃飯。」

「你吃你的去吧,吃死你!」她抱著被子瓮聲瓮氣惡狠狠地說。「什麼話?」我回飯桌坐下繼續吃飯。「什麼時候吃飯也成罪過了?」

我吃完了,她那份也涼了。我看看牆上的鐘,問她:「你去不去看電影?外國片,據說特感人。」

她不理我。我又說:「你不去我去了?去晚沒兒了。」

她仍不搭腔,我叨著一支煙站起來:「我走了呵,飯在桌上。」說完又停了會兒,看她毫無反應便開門出去了。

電影是外國片,可毫不感人。小孩在過道上跑來跑去,尖聲笑叫,對白聽得語焉不詳。

禮堂里沒開空調,坐滿了人十分悶熱。我堅持到片子放到三分之二時實在堅持不住了,昂然退場。透過放映孔射出的那道粗大的光束,我看到賈玲坐在一排姑娘中全神貫注熱淚盈眶。

回到家裡,屋內燈火通明,杜梅剛洗過臉披散著頭髮坐在梳妝鏡前搽護膚霜,板著臉,眼中怒氣沖沖的。桌上擱的飯菜一口沒動。「怎麼回來了?不多玩會兒?」

「電影沒勁。」「人有勁呀,不是約好一直看電影的么,怎麼把人家一個人孤單單甩在那兒了——那多有感覺呀,一起坐在黑暗裡看著感人的外國片子……」「你別胡說八道的,我跟誰約好了?」我走到床頭坐下拿起半導體找「美國之音」的新聞節目。

「你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今天上班了么?」

我低著頭細調著旋鈕。「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我一仰身端著半導體躺在床上。

「你不理我是不是?行,你就等著瞧吧。」

她一扭身端著水盆出門倒髒水,片刻回來給自己搞了點吃的,邊吃邊看電視,故意把音量開得吵人。

「你能不能把音量開得小點?還有鄰居呢。」

「你不是不理我么?別理我呀。」

「行,那咱就誰也別理誰。」我把半導體貼到耳朵上轉身臉朝里。「還他媽丈夫呢,還他媽愛我呢,連狗都不如。」她在一邊罵罵咧咧地罵開了,「狗還知道主人喚一聲就跑過來呢。」

「你嘴放乾淨點,你罵誰吶?」

「我就不幹凈,我就罵你,罵你個聾子,罵你個啞巴。什麼東西?在外邊跟人家一聊起來就沒完,回家跟老婆就沒話。不是個東西!心裡不定蹩著什麼壞呢,想離婚就直說,別不好意思吞吞吐吐的……」我手裡的半導體被她一把奪走。她單腿跪在床上,一手按著我,一手指著我居高臨下地喝令。

「你理我,你理我!」我一抬胳膊把她掀到一邊,起身揀回半導體,對她說:「別碰我呵,小心傷著自個。」

「我就碰你了,看你敢怎麼著我。還不讓我碰你了,誰打得過誰還不一定呢。」她披頭散髮張牙舞爪掄著王八拳跪著撲上來。

我一邊抵擋,一邊下床,警告她:「別來勁呵,給你臉了是不是?」「誰給誰臉呀?給你臉了還差不多。」她追到地上。

我捉住她的兩手,懇求她:「別鬧了,好好獃會兒不行么?」

「偏鬧,就跟你鬧!」她手被我捉著,臉直逼到我臉上張嘴就能咬著我。我把她胳膊擰到背後,把她撅起來。

「你說你也打不過我……」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屈地威脅我,接著叫了一聲:「你把我擰疼了。」「我放開你那你別鬧了。」

她不吭聲,我側臉一瞧,她哭了,連忙鬆開手。

「你說的,非把自己弄哭了才算完。」

她站在那兒,眼淚成串地往下掉,一聲沒有。彎著嘴像一鉤下弦月,傷心死了。「行了,行了,自己鬧的還哭什麼?」我摘下鐵絲上晾的一條手巾遞給她,「擦擦淚。」

她垂著手不接,我就親自替她揩淚。她一把打掉毛巾,扭過身沖牆站著。「我這可是仁至義盡了,你別不識好歹。自己沒事吮事還有理了?」我看她一眼,她淚如泉湧。

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她一眼,她不哭了,站在那兒用手摳牆皮。「你打算在那兒站一晚上呵?犯什麼倔呀?你倔給誰看?你不睡我可睡了。」

我打了個哈欠,見她還是不動,就真脫衣服鑽進被窩,一邊說:「真舒服呀,還是被窩裡舒服。就有人那麼傻,喜歡站著也沒人罰她站。」說完,我閉上眼睛蜷縮在被窩裡。

再睜眼,她在擦臉擤鼻涕,接著就是換衣服換鞋。我蹭地從被窩赤條條站起來,一步跳下床去直撲房門,她也撒腿往門口跑。我先她一步按住門把手,接著把門鎖死,把她從門口推開。「你要幹什麼?」她死盯著我,嚴肅地說:「你讓我走。」然後擰身,奮勇拉門。我再次把她推開:「你無聊不無聊?」

「你讓我走。」「先說好你要去哪兒?」

她走到一邊坐下,點點頭說:「行,你就守著吧。」

「你打算鬧一夜是不是?」

「沒不讓你睡,你去睡你的吧,瞧你困得那樣兒。」

我一挪步,她就站起來,我只好又回到門口堵著。

「你到底打算上哪兒呵這麼深更半夜的?」

「去死。」「得了,又不是小孩。都這麼大人了。」

「你就等著瞧吧。」她扭臉冷笑,鼻子連哼兩聲。

我向杜梅求饒:「咱們有什麼事明天說行么?哪怕不過了。離婚,也等明天說。」「躲開,我要上廁所去。」

「你就先憋會兒吧。」「好吧。」她想了想說,「我不走了,明天再說。」她脫了高跟鞋換上拖鞋。「把衣服也換了。」她重新換上睡衣,走到床邊坐下。

我離開門,趴上床鑽回被窩:「何必呢你說,到底有多少是不可調和的敵我矛盾呢……」

我話沒說完,只見她彎腰拎起高跟鞋離弦之箭似地沖向門口,開了門鎖一閃跑了。

我追到門口,已是鞭長莫及。

看到自己妻子穿著睡衣拎著高跟鞋光著兩隻腳丫彎腰沿著黑漆漆的走廊一溜煙地跑遠,我心想:這叫什麼事呵!

我怒不可遏,看看牆上的鐘,已是夜裡兩點,又不能不去找。我披上衣裳換了鞋,來到月光依稀的院子里,到處是樹叢的重重黑影,四周鴉雀無聲,只有一兩隻野貓在垃圾箱覓食,貓眼閃著幽光。我走到院門口,問哨兵看到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出門沒有。

哨兵說幾分鐘前有個女人出了門往北走了。我慌忙往北追到十字路口,四下燈火通明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的不見人蹤,只有一兩輛載重卡車偶爾駛過。

我心情絕望,又站了會兒,不知該沿哪條路追下去。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口外羊從東邊過來,羊群擠擠挨挨咩咩叫著從我身邊走過。該到吃涮羊肉的節令了,我帶著這個念頭,哆哆嗦嗦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胡思亂想,擔了一會兒心,又發了一回恨,不知不覺竟也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房門大開,大概是門沒鎖半夜被風吹開的。我迷怔一下,想起昨晚發生的事,隨即破口大罵。

我一邊罵著一邊起床洗漱,刷完牙我又接著罵,到科里去找杜梅。病房裡正在開早飯,一群面黃肌瘦的病號圍著餐車伸著搪瓷飯盒打粥。護士戴著大口罩,我也沒認出是誰,她告訴我杜梅沒來過。我又到單身宿舍的樓上去找。賈玲出來說杜梅昨晚沒來,接著她又問我出了什麼事,怎麼跑這兒來找她。我忍著氣說這個小婊子昨天夜裡跑了。她笑了說準是你把她氣跑的。我氣她?我向賈玲訴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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