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她們醫院在宿舍區分給我們一間平房,比過去她住的那棟單身宿樓更破舊,是舊日本軍隊侵華時留下來的營房。在一個巨大的坡形瓦頂下,上百間標準開間的屋子沿八卦形走廊左右順序排列。房間里窗房很窄很高,還是雙屋的,木板地幾乎塌陷了,踩上去嘎嘎作響。走廊的地板已經全部損壞、拆除,下面的磚地也坑坑窪窪,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黑綴綴的,對面走過人來,不走到跟看不清嘴臉。走在漫長、曲折迂迴的黑洞洞的走廊里總有一種走在地道或牢房的感覺,不知有多少剛受完拷打的抗日誌士被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從這條走廊拖走過。這組平房另一端被隔離開的幾間房子在是醫院的解剖室。據杜梅講,總是瀰漫在走廊里的福爾馬林味兒就是從那邊飄過來的。那幾間屋子裡有三個巨大的屍池,裡面泡著幾十具男女屍體,從日本軍隊斃的犯人到我們槍斃的反革命,什麼身份、年齡的都有。還有大量的夭折的畸形嬰兒和器官泡在廣口瓶中擺滿陳列架。平房裡住滿了醫院的醫生、護士和職工家屬。儘管都互相認識,也沒有一般居民四合院毗鄰而住的人們的親熱勁兒,進進出都綳著臉不打招呼,彼此存著深仇大根似的。

我喜歡這幢大平房中居住的人們身上的那種誰對誰都視而不見的獨勁兒。這條陰森森的走廊使我每次回家都有一種歷險感。

我們剛分下這間屋,我的一個騙子朋友就發了財,就是說家裡可在達到西方中下階層的生活水平了。他過去的傢具都不要了,被我們撿了回來,都是些八十年代初的時髦傢具,在我們看來,已經很體面了。

搬家那天,我們借了一輛卡車,綁來幾個朋友當裝卸工。杜梅跑前跑後,指揮裝卸,也挽起袖子加入到男人中掄大件傢具。在狹窄拐角處往往被擠到牆上,身上的衣服蹭得玉一塊白一塊,依舊樂此不疲。

晚上,大致安頓停當,朋友們也走了。她又開始布置。像舊業深閨里的小戶人家姑娘一樣,她攢了一箱子嫁妝:杯墊、鉤針織物、不鏽鋼刀叉諸如此類,沒一樣值錢的。她用這些花里胡哨的廉價貨把這間兵營裝飾得市民氣十足。

一邊鋪掛一邊還沾沾自喜地問我:「好看么?」

我已經很累了,從改革開放以來就沒幹過這麼苯重的力氣活,躺在床上也著眼說:「俗氣!」

「哎,就是俗氣。」她美滋滋地對我說:「你老婆本來就是個俗妞兒。」「你這架式是打算跟這兒過一輩子?」

她停下手裡的忙碌,嚴肅地望我一眼:「你是打算住兩天再挪新窩?」「當然。」我坦然道,「我還想老死在一個帶花園帶游泳池的大房子里。」「你做夢去吧。」她笑道,轉身繼續忙活,嘮嘮叨叨地說:「住一天就得像個家的樣子呵。」

「門上再貼倆喜字。」我叫。

「那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杜梅,過來。」「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求你了!我已經是你老婆了,別逮不著似的。」「你是不是陰冷呵?」「我還陰冷?我覺得我都有點……快成女流氓了。」

「你見過女流氓么?你最多也就算個逆來順受的地主丫環。」「有什麼意思呀?你真覺得特來勁兒么?覺可以不睡飯可以不吃?」「你這話我就不懂了。咱們是為了一個什麼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來。」「就為這個呀?那你何必找我?隨便在街上找個女的不都可以?」

「你答應么?不說話了吧?在其位就要謀其政。真逼我走到那一步,回過頭來我還要控訴你。」

「這對你是最重要的是么?」

「哎,我今天覺得你特年輕。」

「除了這個,別的都是可有可無。」「我可沒這麼說,你別往這套兒里繞我。這是不可分割的。譬如說一個政權的鞏固,槍杆子掌握在誰手裡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視基層組織建設。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有點一手硬一手軟?」「我覺得你無恥!」「那麼你說,在你看來唯此為大是什麼?得得,我也甭問了,肯定你也是那個回答。」

「你知道么?」「我太知道了,就像知道你姓什麼哪國人民族籍貫徹文化程度。」「你說我聽聽,你真那麼了解我?」

「就是那最酸的,被各種糟人玷污得一塌糊塗,無數醜行借其名大行其道的那個字眼。」

「你對這個恨成這樣?」

「是是,深惡痛絕。簡直都有生理反應了,一聽這字我就噁心,渾身起雞皮疙瘩,過敏,嘔吐。一萬個人說這個字一成個是假招的!」「是不是勾起你什麼傷心事了?」

「你別跟我開這玩笑呵。」

「……我是真的。」「你不信?」「沒說不信,信。」「看出你不信,但早晚會讓你信!」

我們的蜜月沒有出去旅行。本來想起財政危機轉嫁到外地的親友頭上,但我們都覺得累,一身都很緊張,不想再人為地製造更大的緊張了。那些天,我們除了吃飯、排泄,就整天躺在床上,了睡,醒了就聊天,不舍晝夜。有人來敲門,我們也不吭聲,裝作屋裡沒人。

我們聊過去,在我們倆相逢前各自認識的人,遇到的悲喜憂憤,從不想未來,因為他們沒來未來。

越聊我們越覺得我們相識純屬偶然,有大多的因素可以使我失之臂。純粹是一念之差,邂逅了,認識了,一步發展了。在此之前,我們能活到與對方相識都是僥倖。疾病、車禍以及種種意外始終威脅、伴隨著我們,還有那些危險的人們。杜梅緊緊擁抱著我,頭抵在我的胸前哭泣,我們都感到對方彌足珍貴。破涕為笑之後,杜梅又問我,在她之前我和多少女人睡過覺。「沒有。」我一口咬定,「你是頭一個。」

「有沒有比我好的,長得比我漂亮的。」

「沒有。」「就是說她們都長得不如我?」

「既不比你長得漂亮也沒不如你,我是說壓根沒有。」

「好吧,不管有沒有,反正從此以後她們就都不存在了,從沒存在過,你心裡只許想著我一個人。」

「好吧,就當她們沒出生過。」

「真能像她們從沒出生過那樣忘乾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呵,你還是有過。不不,不必解釋,這不怪你,怪我沒有早點認識你,把你一個人孤單單地扔在社會上,社會多複雜呀——我失職。」杜梅堅決表示不要孩子,激進得像個低年級的大學生。

其實我對孩子也不感興趣,但她既然已經激進在先,我不妨多表現出一些傳統價值觀。

「孩子還是應該要一個的,一個家么。」

「不不,堅決不要。人家說了,有孩子夫妻感情就淡了。」

「誰說的?」「人家。」我想也是,有了孩子你就會對孩子好不對我好了。我不能容忍我們倆之間會這麼個第三者。

「還是要。現在可以不要,將來一定得要,否則老了怎麼辦?」「將來也不要,永遠不要!就我們倆,一輩子,老了我伺候你。」「萬一你死在我前頭呢?」

「那我就先毒死你,然後自己再死。」

「我的天!」我們挎著籃子去農貿市場買菜。在一長溜吆喝此伏彼起的菜攤前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杜梅不厭其煩地叮囑小販:「稱給足呵。」那天是星期天,農貿市場的顧客摩肩接踵,其中有不少醫院的熟人。杜梅見到熟人就大聲打招呼,對人介紹我是她愛人。我就得對人家笑,騰出一隻手和那些不昧平生的人握手。杜梅挽著我在農貿市場從頭逛到尾,我看著陽光下熙攘的人群想:這大概就是幸福吧。

晚上,賈玲和醫院的一幫小護士來我家串門,一進走廊就聽到她們的吵吵嚷嚷,扯著嗓子喊杜梅的名字。找到我們家門就用腳「乒乓」地踢門,然後瘋瘋顛顛地一擁而入,大說大笑,在屋裡東張西望,看見什麼都新鮮。

賈玲大聲對杜梅抱怨,「怎麼搞的?我回家休趟假,你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出去了,也不等我把關,將來吃虧怨誰?」

「怨我怨我。」我對賈玲說,「本來杜梅是想等你回來再說的,可我的魅力實在無法抵擋。」

一屋子姑娘大笑,賈玲也笑,橫我一眼,「別臭美了,我要在就沒你什麼事了。」

「對,那就是咱們倆的事。」

「哎,杜梅,看出你丈卜是什麼人了吧?」

「早看出來了。」杜梅倚在桌邊笑。

我拿出糖招待姑娘們:「吃糖吃糖。」

姑娘們一齊搖頭:「不吃,太甜。」

「那喝水。」「不喝。你別忙了,我們呆一會兒就走。」

「你們讓他忙,他就愛向女孩兒獻殷勤。」杜梅在一邊說。

「怎麼樣,他對你好么?」賈玲剝了一塊糖含在嘴裡,坐在床上問杜梅。

姑娘們又笑,笑得杜梅有點不好意思:「還行吧。」

「那當然,」賈玲看我一眼道,「這人一看就慣會甜言蜜語,越是這種人才越要提防呢。」

「賈玲經驗豐富,人家什麼人沒見過呀?」我說,笑眯眯地吸煙。「反正你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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