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吧,是個廚子,我熱愛我的工作。可我從小就有個理想,一直沒實現,而且恐怕越來越沒指望實現了。這兩年歲數大了,日子也好過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來越想著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飯無心,一夜夜失眠,都影響我全心全意為外國遊客服務了,昨兒個一鍋魚刺都讓我熬成鼻涕湯了。聽說您這兒開辦了『好夢一日游』,我就興沖衝來了。」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於觀對面傾訴。

「那是什麼呀你那理想?」

「難,不容易實現,我這麼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擱我們這兒,就沒辦不到的事,我還敢跟您放這大話。」於觀隔桌湊上去,作洗耳恭聽狀。

「我從小吧,就特羨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趙一曼呵,當然還有洪常青。打心眼裡敬佩他們,你不知道我看《紅岩》、《紅色娘子軍》時哭成什麼樣兒。特別是他們就義時,那音樂,那火光,回回我都熱血沸騰,至今刑場上的陣陣槍聲還回蕩在我心頭。我恨我生在新社會,沒機會跟反動派英勇鬥爭,沒機會為中國人民的解放流血犧牲,喊著『為了新中國——沖呵!』粉身碎骨。我這想法特過時吧?讓您見笑了吧?是,我這人是有點老派。現在年輕人都想著怎麼發財。」

「我特別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時候過來的,滿腦子英雄壯舉,至今看見壞人行兇想跑就是邁不開步,衝上去就後悔。」

「咱們那時候的人是單純。」

「您想怎麼死呵?是活活燒死還是讓我們把你五花大綁拉到郊外斃嘍?這沒什麼難辦的。」

「我是這麼想的呵,先從被捕開始。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能不能接全活兒?」

「全活兒單項您隨便,我們好說。」

「那我就要一全活兒。你們先把我抓起來,然後嚴刑拷打。上什麼刑到時候咱們再商量。最後,我死也不招,把自首書撕得粉碎,你們惱羞成怒,把我綁赴刑場。我是燒死槍斃都要,先燒再槍斃,還要沿途高呼口號,冷笑著——視死如歸。」

「沒問題,全滿足您,您最後再照我臉上吐口帶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個五大三粗黑鐵塔似的傢伙坐在馮小剛對面瓮聲瓮氣地說:「我是一板爺①,十年大刑上來的,你們不歧視我吧?」

「不歧視,您刑滿後能自食其力,讓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爺②也不是花賊,那兩樣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們要常去東四一帶可能聽說過我,我是那兒街頭一霸。」

「您忘了?我還讓您打過呢。我跟您抖奮,您一腳把我踹西邊去了。」

「有這事?不記得了,那會兒打的人太多。不說那個了,我現在是規規矩矩,哪兒人多躲著哪兒走。」

「還得說咱們政府會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盡,那人民民主專政……嘿!知道我年輕的時候為什麼好打個架么?其實我本意不是想當一流氓頭兒。」

「您想當佐羅?」

「也不是——我想當將軍。統帥大軍,衝鋒陷陣,馳騁疆場,直到把敵人全殲。」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衛祖國,打擊侵略者,維護世界和平,凱旋!會師!總攻——哎喲,想死我了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國主義侵略,好容易見著了,來的都是笑嘻嘻夾著皮包的,打不得罵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過雖然沒有戰爭,您仍然可以當將軍——起碼當一天。交給我們吧。您想當幾星將軍?」

「五星,當就當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顆星對吧?可以。宴會、接見、禮炮,我們會把這一天的日程給您排得滿滿的。」馮小剛揮筆刷刷記下要點。

「慢!」大漢按住他的手,「我不想當那種檢閱將軍。」

「可這不就是將軍么?」

「非也,非也。」大漢搖頭微笑,「我不要穿禮服戴大蓋帽坐拉窗帘轎車金光閃閃什麼的。我單要穿野戰服扣鋼盔渾身上下屁兜里都塞著手雷,開一敞蓬吉普,膝蓋上擱一手提機槍,牙咬著雪茄,後邊車斗里坐倆中士,招搖過市。」

「噢,名將!」馮小剛恍然大悟。

「對了。」大漢謙遜地低下眼,「沒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將軍,以為我是司務長呢。到一交通崗樓前——假設呵——就被攔住,讓我出示證件,態度還很蠻橫。我呢,不慌不忙站起來,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從褲兜里掏出揉成一團的船形帽,輕輕撣去擋風玻璃上的灰塵,露出五顆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驚失色。」

「當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嚇壞么?啪地就是一個敬禮。還不能是那種一般的舉手禮,得是個渾身使勁五指直扎太陽穴恨不得把大蓋帽扎歪自個扎躺下的——禮!」

說著,大漢啪地給馮小剛敬了個禮。

「然後呢?」馮小剛迅速還了個一模一樣的禮。

「然後我就一溜煙走了,揚長而去,開軍事會議去了。屋裡都是四星以下的將軍,我一進屋,全站起來立正,臉仰到天上,手按著褲線,一動不動!」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們,特別不耐煩地小聲對他們說:稍息稍息。」

「都是高級將領,您這麼著合適么?」

「我對軍官一向嚴厲,他們都怕我,當然也是因為我指揮打仗確實厲害。可我對士兵很親切,一點架子沒有,經常拍拍他們肩,握握他們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們名字來呢。」

「愛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齊大媽拎著一籃子雞蛋走進來,進門就挨個指著於觀們扯著嗓門叫:「你們幾位都聽著,我可告你們,後天是咱全國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任務了,各單位都要上街載歌載舞,你們這文明專業戶更不能落後。」

「沒問題,咱這片幾條街的熱烈氣氛都歸我們了。」於觀笑說。

「齊大媽您坐。」馬青搬了個凳子,「您站著說話我覺得我沒禮貌。這麼點小事您還親自跑一趟,讓二丫頭招呼一聲我親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順道買本兒上的雞蛋拐一趟。」齊大媽沒坐,把籃子擱凳子上了。

「你說這齊大媽呵,」馮小剛走過來,「每回見她每回我就納悶,身子骨怎麼就這麼硬朗?精神頭兒怎麼就這麼健旺?風吹雨打全不怕——我羨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還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齊大媽笑得皺紋模糊了眉眼。

「要說人有活一百八十歲的——我信。」馮小剛還說。

「可不,擱咱們國家這叫壽星,擱港台齊大媽就是人瑞了。」於觀也幫腔。

「得了小哥兒幾個,留點好話文明日街上說去,大媽這已經沒少聽蹭了。」

齊大媽美顛顛地拎了藍顫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還不是應該的?讓我們說假話可不會。」

齊大媽前腳走,大家立刻散開歸位,繼續和顧客娓娓而談。

楊重對一個暴突眼的男子說:「我這人不愛說假話,心裡怎麼想的,嘴上就怎麼說。不怕得罪人!我一見你就覺得不應該——您不應是一中國人!」

「那我是什麼人呵?」

「您就不該是人。」

「怎麼講?」

「委屈!聽說過仙風道骨么?那就是說您。」

「有那麼嚴重么?」

「太嚴重了。您還看不出來么?我這人一向是實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脫一神仙呵!擱我文盲那會兒,見了您我得磕頭——您可千萬別讓我奶奶瞧見,不然她拽著您托您給觀音女士帶好兒,還非得帶到。」

「不不,我還是人,一個普通人,爹媽生黨培養,有歡樂有憂愁。」

「不不,那是您謙虛。實際上呢,您歡樂,那也是與民同樂;憂愁呢,更是先天下之憂而憂。」

「我真不是這樣。歡樂,占點小便宜就樂;憂愁,吃點小虧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這話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這種人了,拿這話給我一個警醒。達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貫耳、若有所思……」

「您這不是諷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說了實話,您就拿這話來臊我。」

「看不出來呵,是不是於觀?這先生道深了,任咱們怎麼捧,巋然不動。」

「這就叫大家風度,真正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現在這樣的人真是不多了,有點小成績就自己抬轎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頭一回見面,不了解,但您給我的印象特彆強烈:您這人不吃捧。」於觀掉臉飛快地說。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點不瞎說。這樣的人再多幾個,咱們這碗飯吃不成了。」楊重苦惱地望著對手,十分真誠。

「誰說我不吃捧?我就為了讓你們捧特意跟單位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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